(網路文章轉載)

讓人嘔吐的網路
3 June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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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化 (alienation) ，一個廣泛地被社會學家、歷史學家、馬克思主義者跟比較文學研究生使用的名詞。它被濫用的程度還不如後現代跟後殖民，但其歷史之久遠應在這兩者之上。
撇開哲學書籍裡對異化的章節性解釋文，簡單的說異化的意思就是「Ａ創造了Ｂ，Ｂ卻反過來否定Ａ」。父親把兒子養大，兒子卻反對父親的價值觀，這叫異化；養一隻貓當寵物，牠有一天心情不好抓了主人一把，這也叫異化。異化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比鬼牌還要好用。

我接觸網路已經有十三年了，而我參與以情感交流與自我肯定功能為標誌的 BBS 式網路則剛好滿四年。在這期間我以絕大的誠意耐心地將大量的時間精力投注在其中，而它給我的回報，適足以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 Lawrence Lessig 的一句話概括之：他為了參加微軟舉行的比賽，期望獲得一部免費的麥金塔手提電腦，而裝上了 IE ，導致 Netscape Navigator 的書籤全被銷毀，讓他深深覺得「出賣了靈魂卻一無所獲」。

這不是一句「網路白爛多」就可以概括過去的。白爛砍不盡，春風吹又生，砍累的時候就放下鍵盤立地成佛，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們是白爛，還會為他們小丑式的表演拍手叫好。真正讓人感到疲倦的是那些披著理性防護罩的鄉愿蠢材們，揮舞著自以為是的大旗，指著你的鼻子說「前面那些都是小人」，然後一群朋黨不由分說地用照樣造句跟換句話說的文章潮把你變成萬箭穿心的箭靶。跟這些人打口水戰的時候，你的人性尊嚴就被糟蹋了。

首先必須要先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以恐怖的毅力在網路上貼文章發言。約略可分為兩種：一、他對於他在網路上經過閱讀受到前人的幫助感到感激，進而在自覺也有能力貢獻一己之心力時踴躍發言為人分憂解難。每個人都宣稱他是這樣的，但大部分的人事實上是二、他需要透過公眾的意志評斷來肯定自我的價值，所以他抓住每個自認有把握卡到政治正確的戰鬥位置的機會，在各種討論區裡發表文章，以便透過他人的閱讀肯定自己。

AMD K6 的內頻如果是 300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它也不會變成 360 ，當甲跟乙為這個爭得面紅耳赤時，任職 AMD 的丙拿出技術資料指出它是 330 ，甲跟乙馬上就變成白爛。所以在講究科學與邏輯的討論區裡，沒有政治正確這回事，只有正確這回事。是不是白爛，大家都有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一旦事情扯到跟人有關係時，事情就剛好相反。《交大無帥哥》一經網路發表，甲馬上很憤怒地說歌詞對交大男生產生人身攻擊，要求公開道歉，乙就說他們本來只是唱著玩玩的，不知道誰把它放到網路上的，丙就更憤怒地說大學生的尊嚴不是可以拿來唱著玩玩的，丁試著打圓場就會說丙太過嚴肅了，不過乙也有錯，不該放任 mp3 流傳，戊再跳出來說丁不是交大學生發言個屁...

所以到底誰是白爛？我似乎是舉了一個不大好的例子，因為這個 case 裡的白爛實在是太明顯了。但是當事情牽扯到統獨議題，李遠哲，唐飛，福爾摩沙基金會，紅墨水事件時，你能夠像在討論 AMD K6 的時候一樣指出誰是百分之一百的白爛嗎？

政治正確？政治根本就沒有正確性可言。誰的力量大誰就是正確。

於是一個辛勤整理精華區的板主發現他的看板被站長整個刪除的時候，在抗議信件裡帶一兩句氣話是合情合理的，但卻總有人要挑剔他的禮貌問題；被挑剔的人說他只是想引起注意沒別的惡意，卻總有人要搬出陰謀論。

我還記得當初帶我進入網路世界的人跟我說，網路是一個講究理性溝通的環境，因為你不必立刻回應，所以有更多的餘裕思考反省。 Well ，她似乎是太理想化了。每次當一個話題被吵得相當火爆時，就會有一個人跳出來用很長很長的篇幅試圖以政治正確的立場很理性地討論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然後後面馬上就接著一篇超級不理性的文章，為前者付出的心血寫下充滿諷刺性的註腳。沒錯，我就做過好幾次前面那個人。

在 BBS 上，人與人不用面對面交談，所以說話大聲了，用辭也大膽了。她也曾經跟我說過，網路的隱暱性讓人們不需要花費太多的精神在偽裝與欺騙上，給人們更多說真話的機會。 Well ，她對了一半，人們的確不需要偽裝自我，可是正因如此人們就很放心地把自我意志強加在其他人身上，每一篇文章都在宣告著「我才是對的，你得聽我的」。每個人都想說話，可是沒有幾個人真正在聽。不需要直接對言論負責的時候，每個人都變成了思想暴君。沒錯，我被這樣強暴了好幾次。

她還說在網路上可以找到志同道合的好友。我交過不少網友，但常常以不愉快的結局收場，因為他們只想聽到我附和他們的想法。友直、友諒、友多聞，在網路上都比不上應聲蟲。一百次的意見相同抵不過一次的意見相左，只要開口說了一次「這回就是妳的不對了...妳怎麼...」，馬上就被貼上「錯看」的標籤，「以前我還很敬重她的，現在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或者更直接的，「去妳的，妳憑什麼這樣說我」。猜猜看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以人廢言的故事將會持續上演，「不管她說得對不對，有那樣的高傲態度就是不對，不過是這個社會的寄生蟲罷了...」她的朋友們將會毫無困難地選擇跟她同一邊，譴責這個「眼高於頂的高級知識份子」。那種一鼻子出氣的樣子讓我很直覺地聯想起牛李黨爭。對牛李黨爭沒概念的話，可以去看柏陽的《中國人史綱》 568~571 頁。「個別檢查，如李德裕的能力，牛僧儒的道德，都使人尊敬。可是，只要一涉及黨派，便立刻失去理性。」

James Joyce 的小說裡很多美國人到歐洲都得熱病死掉。適應不良嘛！美國人熱情、天真、而且愚蠢，很難在歐洲那種深厚的人文思想環境裡存活下去。我現在開始在想歐洲人如果到美國去是不是也會被酷斯拉踩死，因為他們縝密的思想無法理解為什麼酷斯拉要來紐約。我在 BBS 的網路文化裡被踩死過，因為我不願意相信這些人跟美國人一樣蠢笨，又被多踩死了好幾次。

這是一個會讓 Nietzsche 寧願上帝復活， Schopenhauer 更想自殺， Camus 覺得出車禍死掉一點也不荒謬， Kafka 看起來像是樂天主義者的網路。它標榜理性，卻集合了物理性暴力以外的一切暴力形式；它許諾人們一個溝通的橋樑，卻總是在你走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告訴你此路不通，然後在你回頭走的時後垮掉；在這裡沒有人性尊嚴，每個人都可以任意踐踏別人，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個 ID 罷了。人們創造這個溝通情感的網路，它卻反過來把人的理性與感性蹂躪得體無完膚。

這不就是異化嗎？在這個被異化的網路裡，我也被徹底異化了吧！真是出賣了靈魂卻一無所獲。噢，如果說在付出了那麼多的心血、時間與精力以後，總要得到什麼等值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它讓我認清了人性的本質跟醜陋，愚蠢的自以為是跟單向度的價值判斷。我聽過不少人吟唱著人性的黑暗面，卻還是執意進行一趟到邪惡之地的朝聖之旅。於是我十七歲走進叢林裡，二十一歲時走出來，而我的天啊！我還活著！

大革命後的法國讓 Balzac 失望透頂，而說出爛民主跟假理性以法律之名讓暴政完全沒有限制的話。這難道不是一個暴民政治主宰的網路世界嗎？就是這群人的這種心態把耶穌釘上十字架，也是他們把毒酒灌進 Socrates 的肚子裡。

最後兩句話是一個學妹對我說的，她只玩了兩個星期的 BBS 就決定不再沾這玩意，並且宣稱這是會讓〔星海爭霸〕 (StarCraft) 跟〔雷神之錘〕 (Quake) 變成兒童遊戲的限制級環境，不適合生物居住。她一定比我聰明一百倍，因為我花了一百倍的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我一點都沒有興趣成為殉道者，所以，掰掰，我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