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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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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第二天上午,老閻打了電話來,他說:我想了一宿,現在心平氣和了。你在海南的情況我也知道一點兒,那個老黑我也瞭解。我就是問你,為啥要離開公司?我說:說來話長,就是不願經商了,想搞文化。老閻說:那也不該冒冒失失就來呀!我歎了口氣:我不算冒失,該問的都問了,倆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雜誌也給我寄來了,草簽的合同也傳過來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兒,即使不能租帶鋼琴的房,在方莊隨便租個地方還不是難事吧,就算租個平房也行啊。我怎麼判斷這兩個信息是完全沒影兒的事呢?哥們兒一場,他們何必成心坑我?老閻說:你就是書生氣。別說朋友,爹媽都能騙,你還信朋友?他有錢送給小蜜,還能惦記著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說:算了,吃虧長見識吧。老閻說:他倆在北京混,就憑一張嘴,今天去總參,明天去國務院的,北京他*媽的這套號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來。我說:唉,下回吧。老閻就說:我知道你是不願白拿我的,這麼著吧,我能夠治得了那老黑,你等著吧,我要讓他給你跪下,請你去住賓館。我說:你也來這兒滿嘴跑火車?老閻說:三天,不出三天。你等著吧。
  老閻不是個深刻的人,他的直覺在這個毫無信義的商業社會裡卻很有效。「打死我也不來!」我缺的,就是這種透徹。至於他的承諾,我並沒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沒有用。我落到這種邊緣地位,就是上帝對我的天真所做的懲罰。我決不會借助老閻的力量離開這裡,我忽然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倔強,要把這種絕望體會到底,以便讓自己終生記住一個教訓:信任他人,就等於自殺。
  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著說:老師,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話都變成真話了!我苦笑道:你這是在罵我。露露說:哪兒啊。老爸老媽都指著我呢,不撒謊不行啊。唉,你說這農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個飯錢來?老爸就是個白內障,千把塊錢的事,沒我,他後半輩子就得當瞎子。我說:你少花點兒,多寄點兒,老爹不容易。露露便收斂了笑容說: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幹這個,准氣死。可是不幹這咋辦?哪兒也沒有慈善堂啊。她略頓一頓,問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遲疑一下說:是啊,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懷疑地說: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啞然失笑:我老頭子了,什麼小蜜?我是寧可餓死,也願意我女兒過上好日子。露露說:我想也是,哪兒找你那麼好的人去?我去您屋裡那天,要是擱了別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來了,摸摸搜搜的。您可倒好,老和尚一個。我板著臉說:露露,這個話題,今後咱們爺倆就甭再提了,影響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說:唉,您怎麼就不是我的爹?
  又過了幾天,我正躺在屋裡看《浮士德》,忽聽有人輕輕推門。扭頭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嚇死。刑滿釋放了?小宋氣色倒還好,也沒剃光頭,看不出是從「炮局」出來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搖搖頭,長出一口氣:老總,丟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個女人手裡了。我趕忙給他倒熱水,一面就數落他說:都這種處境了,得寡慾。你看你,是在地鐵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問道:什麼地鐵?我說:不是輕微流氓罪嗎?那是公共汽車上?小宋說:胡扯,誰說的?我說:是那老闆哪,說是看守所來的電話。小宋說:流氓罪就一準是摸女人屁股?唉喲,你們是怎麼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滿地找牙。我吃了一驚:哦!小宋說:走走走,咱們去肯德基聊。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癡了。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04 PM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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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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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寶」煙來,猛地想起不對,又收了回去,說:什麼他*媽的和國際接軌,抽煙也不讓,就這麼點樂子也要剝奪。他看看我,尷尬地笑笑,又說,想不到,蹲了回大獄,這闖北京怎麼這麼難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沒想到,能把爺爺我栽裡頭了。我問:在裡邊還好麼?睡在便池邊上?坐了「飛機」?小宋說:裡面的規矩那是誰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過北京這地方還好,不興坐「飛機」。我又不是鄉下來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唄,只睡了三天便池。幸虧不是摸女人屁股進去的,不然要讓人作踐死。我說:到底怎麼回事?小宋憤憤道:你說,人他*媽的怎麼這麼黑?
  原來,小宋前一段認識了一個東北女老闆,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資咨詢,其實就是拉皮條的中介,跟老閻的勾當差不多。小宋跟她講好,交了咨詢費,一直包到與投資商談成。燕老闆收了小宋三千元錢,說是看小兄弟難,只收了三折。小宋滿心歡喜地等,那燕老闆卻不見動靜,催了幾回,才找了一兩個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見了面,「國務院」、「計委」的胡侃了一氣,吃飽了飯抹抹嘴走了,不見了下文。小宋見不是事兒,跟燕老闆說不做了,要把咨詢費拿回來。這東北娘們馬上就冷了臉,說開了粗話,指責小宋不講信義,說拉屎還能往回坐嗎?你那個什麼牛扒城,有人來談就不錯了。小宋說,行行行,就算我贊助你。這錢是我借的,我飯都快吃不上了,還我一半行不行?燕老闆說,沒錢了?北京城沒錢的多了,你賣屁股去呀,又沒人擋著。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上了騙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滿臉花,牙也打掉了。裡面房間聞聲就衝出來兩個大漢,三拳兩腳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後來報了警,因為是小宋先動的手,拘留15天。雙方都有傷,醫療費就都免了,經濟糾紛警察不管。說完了這一段歷險,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還真是以牙還牙。我對他說:你就不懂得忍。你進去那幾天,老閻還真幫你找了兩家,什麼事都給你耽誤完了。小宋說:那我再去找他。我說:我給你寫個條吧,老閻還是個好人。小宋恨聲道:那個娘們,我早晚奸了她!我說:你又來了,匹夫之勇,能做什麼大事?小宋慚愧地撓撓頭,笑道:過去我就知道,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以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說,這回知道滋味兒了。我說:好好歇幾天吧,東西呢,還住原來那屋?小宋說:換了,老闆開始還不想讓我住,我說,局子都進過了,還怕你不讓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馬路,明兒就讓你拄拐回山東,信不信?老闆嚇住了,給我安排了屋。你說他怎麼這麼恨我?我笑出聲來,說:你沒眼力,以後少去逗魯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驚訝得直翻白眼:你說的當真?魯花?我靠,這年頭。。。自由解放啦,我靠他媽的。
  第二天,我寫了個打油詩,給小宋送去,對他說:你留著,別再楞頭青似的,都三十而立了,再折騰你要死在這北京了。小宋一笑:謝老總!我看看,我看看。
  這打油詩是這麼寫的——
    
    新警世通言
    
    說是咨詢,實是蒙錢。
    說是借錢,實是不還。
    說是項目,實是扎款。
    說是交流,實是扯閒。
    說是味精,實是鹹鹽。
    說是鴨絨,實是爛棉。
    說是鹿鞭,實是狗卵。
    說是膠水,實是粘痰。
    說是精英,實是幫閒。
    說是保安,實是民團。
    說是淑女,褲帶不嚴。
    說是老闆,吃飯沒錢。
    勿忘警覺,一步三看。
    不見真貨,死不掏錢。
    
  小宋看罷,哈哈大笑,說:老前輩,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著。將來牛扒城搞成了,您一定要給我寫傳記。牙,不能白掉!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06 PM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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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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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小宋把打油詩疊好,揣在了口袋裡,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長歎一聲說:老總啊,我想不明白,是別人都有病呢,還是我自己出了問題?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時候偷了人家一個蘋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腫了,就是要我記住一輩子做好人。我不**不賭,不坑不騙,我怎麼就成了流氓?你說說,怎麼就該我蹲大獄?我勸慰道,甭想那事兒了,從頭再來吧。小宋說:老總,我知道你心裡比我苦。看得出,你是當過真老總的,八成也花天酒地過。那魯迅說得好啊,有誰從小康家庭走向敗落的,最知道世態的炎涼。你這是忍辱負重啊。我說:先前闊過,沒用。我年輕時還想當將軍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進這耗子窩,奶酪還被人拿走了。關鍵是,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天天在那兒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說得對,我得冷靜冷靜,今兒就去找老閻。
  小宋又風風火火地走了。他那塊西緒福斯的石頭,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著他的背影,我想,我們幸運的是,前面好像還有塊誘餌,如果連這誘餌都沒有,還靠什麼撐著活下去。我坐在院裡的石凳上,讓太陽把脊背曬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靜了下來,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我最多還能撐上10天,如果10天裡沒有奇跡發生,我應該怎麼辦?是坐以待斃?還是跳下深淵?難道人生的浩浩長河到此就要斷流了?一年前,我還正意氣風發,以為今生沒有戰勝不了的障礙,天下事不過如此。哪想到今天兩袖空空,只有這坐井觀天的份兒。我現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風喚雨,靠的是有公司這個平台。下屬們給我開門,給我端茶,看我臉色,是因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們是衝著那位置微笑的,不是衝著我這人微笑的。離開這位置,我還是我,沒變矮一寸,沒變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慮可以拋棄的人。我的確是夠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國,是我一手一腳和老闆創出來的基業。它再有罪惡,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國,我來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聽憑宰割,恐怕還抵不上他的一個小褓姆。我相信友誼,相信共同創業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會信這個。友誼是什麼,薄紙一張,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磚。老黑的大廈是要靠無數的磚才能砌得起來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絕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標誌。我想明天去那最後一家未給我答覆的雜誌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讓它早點到來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過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飯回來,看見門口又停了一輛轎車。是輛黑色奔馳。我心裡好笑:莫非中產階級如今都開始鍾情這個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車牌,正疑惑間,老黑從裡面鑽出來:嗐呀,哥哥,受苦了。怎麼關了機,找也找不著人?我心裡暗暗驚訝,老閻真把他調動來了?老黑穿著IT業流行的棉質休閒裝,一副中產階級神閒氣定的派頭。我問他;老閻真認識你?老黑說:哥哥,你認識老閻怎麼也不說一聲?老閻那還得了?好了,咱不說他,走,上北京飯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幾天,委屈哥哥你啦。
  進了北京飯店一樓坐下,廳堂開闊,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說:哥哥投奔我來,是我的光榮。你說說,偏是天有不測風雲,河北老礦出了點兒事。那狗日的賓館經理怎麼那麼處事?我後來罵了他。我聽老黑這樣說,心裡明白,準是老閻搗住了老黑的軟肋。於是就只聽老黑講。老黑面無愧色,繼續侃著:那方莊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過你住地下室,那是丟我的人,這麼著。。。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說,你拿著,另找個住處,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後啊,每月一千。我聽了還是沒有說話。老黑就哭窮:我這老總,掛個名兒,什麼兩億資產,全是破銅爛鐵,白給都沒人要。帳上沒錢啊,這一千是少了點兒,可眼下困難。。。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車場的奔馳說:是啊,困難。老黑的臉就有點紅,急忙轉了話題:老白也他媽的不夠意思,雜誌沒談成就叫你來,你看,撂在這兒了。有心讓你上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員工工資最高才五百,單給你破例也不好。我心裡一驚,脫口而出:二億資產,才五百?老黑說:沒錢啊,哥哥,弄不著錢,那個破礦有什麼用?我就問:你是不是想讓老閻給你弄錢?老黑兩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閻什麼交情?可千萬幫弟兄美言美言。我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著「曼特寧」,想好了應該怎麼辦。於是對老黑說:你也用不著一月給我一千了,我下個月如果還在北京,就是找著事幹了。這一千麼,我拿著,有點兒用。老黑很高興,急忙把錢推過來:瞧哥哥說的,不在北京上哪兒?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繃一繃,搞到錢咱們上亞運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劉曉慶住鄰居。我說:劉曉慶?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從北京飯店回來,我拿出五百,到收發室,替小宋交了房錢。另外五百,我還記得露露家的地址,給露露的媽媽寄去了,寄款人我寫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這兩件事,我覺得我和老黑之間,誰也不欠誰的了。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08 PM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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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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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當天晚上小宋回來得很晚,其間老闆跑下來問了我幾次,怕小宋再出什麼事。我讓他放心,對他說:小宋不傻,能進局子的都不會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進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點半鐘,小宋回來了,沒回屋子就跑來向我匯報。他疲憊不堪,但臉上洋溢著喜氣。我急著問他:老閻那兒怎麼樣。小宋說:暫時沒什麼機會,但老閻幫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還會去打工?小宋說: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學會韜晦?我打這工,也不算離譜,也在餐飲業,說不定還有利於事業。我好奇地問:總不會去端盤子吧?小宋說:也差得不多,門童。我更驚奇了:你當門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點兒是吧?我說:不是老,我是不能想像——你也能點頭哈腰、摧眉折腰事權貴?小宋說:人要是橫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邊開門,一邊就在心裡念叨,你是大爺我是孫子,但是不要哪天讓我做了大爺。心裡也就沒什麼了。我說:在哪兒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說:鴻基大廈地下一層。老總您可別去,丟人現眼哪。帶個小帽子,像個蛋糕盒子,穿件紅衣服,還帶著金穗子,這不就是小丑嗎?我就笑:像法國將軍了。小宋說:一定要留個影,將來給孩子看,為了給你們搞原始積累,老爸連小丑都幹過。我說:你這就對了,你得學克林頓,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說:好歹掙個住店錢。不過我看老闆有點良心發現了,這兩天沒來催房租。我連忙給小宋倒了杯熱水,把話岔過去了。
  陽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轉機。從人心底爆發出來的一股不甘毀滅的力量,漸漸在變得強勁。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熱好像就有了一個靠得住的基石。紅塵滾滾,終究還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裝,結上領帶,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沒給我答覆的雜誌社,在張自忠路,一棟兩層的洋樓裡。我疑心這裡就是當年段祺瑞的執政府,小院裡古木參天,房子飽經風雨。走過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編輯部。一踏進門,我就知道,又來錯了地方。滿屋裡的年輕人,都是奇裝異服,髮梢微黃。大家說的都是音樂的專用術語,我連半句也聽不懂。小毛孩子們在忙著看稿,打電話,做平面設計,還有倆人在攝像。沒人注意到我。我在沙發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來的雜誌看。原來這個《當代物語》雜誌是一本流行音樂雜誌,版式花臉呼哨,娃娃臉似的。裡面的文章倒還能看讀下來,卻看不懂,無非是「哇塞」、「嘔呀」、「賣糕的」之類。
  這時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孩看到了我,從寫字桌後起身施施而來,很客氣地問我:老先生,您找誰?要給孩子買雜誌嗎?這女孩約有二十五六年紀,穿一條樣子怪怪的棉布裙,髮梢也是黃如麥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編輯部主任碧柔。我就說:碧柔小姐,我是來求職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樣子:您到我們這兒來?我說:是啊,你們上個月不是招副主編嗎?我的資料早寄來了。碧小姐問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終於在廢稿箱子裡找到了。碧小姐拿著資料,過來在沙發上坐下,對我說:是這樣,人我們是要招,但是您這資料收到後。。。您可別見怪啊,我們都以為是惡作劇。我就說:碧小姐。。。她趕緊截住我說: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著又說:哦,這個,碧姑娘,怎麼會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內:你看,我們這是個專門面向中學生的流行音樂雜誌,您怕不大合適。您比較瞭解哪些歌手呢?我說:郭蘭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還大:什麼?郭。。。我連忙補充說;還有,宋。。。小碧果斷地揮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視代溝的存在。這工作,您不合適。我說:不是給中學生辦的嗎?有那麼難嗎?小碧說:我們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費者心理啊,這一段有什麼流行趨勢,有哪些熱點人物,出了什麼緋聞,小孩們在追捧誰,得瞭如指掌才行。盲人騎瞎馬,那不得掉溝裡去?我笑笑說:我這瞎馬今天就闖你們這來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是說我們自己。您看看,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記,沒兩下子,誰也鎮不住。所以這副主編,我們老找不著。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類,問道:他們都是。。。京城名記?這時只聽滿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電話,有人在問:趙本山嗎?這禮拜您有沒有空接受採訪?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馬上要去接張惠妹!還有人在下令:那個梁詠祺的腦袋,處理得不行,重新做!我歎了一口氣,對小碧說:我還以為是個語文雜誌呢,物語!行了,沒事兒,從松榆裡趕過來,歇歇就走。小碧眼神裡透出一絲憐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不要緊。我在《老年娛樂》認識個人,要不要幫您推薦一下?我無力地擺擺手說: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娛樂了。
  小碧見我情緒低落,訕訕的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讓我先坐著,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編輯部的屋子古香古色,連窗框都是木頭的。窗外一棵老銀杏樹濃蔭蔽日,新芽翠綠。上午的好陽光穿過葉隙,靜靜地灑在寬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學時代的青青校樹,也是這麼茂盛,這麼滄桑,透著一股長者的安寧。
  後人恐怕不知道,命運也曾給過我們這一代人安寧,但它太吝嗇,很快就收走了。我們的青春沒有開花,就凋落在塵土裡了。眼前的這些年輕人恣意妄為,在春風裡盡情抖擻,沒有什麼能干預他們。他們活著,愛著,快樂著,一生都不會有遺憾。而我們,本來是20世紀第一代未經戰亂的幸運兒,卻意想不到地顛沛了一生。我們身體羸弱,卻背負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遠也爬不到山頂了。
  這時,那兩個攝像的不知什麼時候湊到了我跟前,一個小伙子遞過一張名片來,原來是電視台記者,姓張。記者說:老同志,我們是電視台來拍一個紀實專題的,叫「編輯部的年輕人」,想不到遇見了您。我問:你們是什麼欄目?小張說:《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張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說:日子?不就是那樣麼?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14 PM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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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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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記者向攝像使了個眼色,攝像立刻把機器對準了我。我知道,從現在起,我的每句話,都有可能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想到這兒,我便挺了挺腰。張記者說:您甭緊張,我們這是紀實,平時怎麼說話,就怎麼說,可千萬別作報告。他很隨和地坐在我對面,開始提問:您也是下崗的嗎?我稍拔高了一點聲調說:是下崗人員,但下崗並不可怕!小張又問:看您的風度,您過去的職業可能很不錯,下了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並不可怕!小張擺了一下手說:不行不行,先別拍了,咱們先隨便聊聊。您過去經濟上大概是什麼水平?我反問道:你先說說你們一個月掙多少錢吧?小張說:怎麼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驚:哦,六七千?還有點兒紅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萬,中產階級了,你們還能知道什麼是「日子」?小張略顯出尷尬神態,說:也沒那麼多。。。您老別問我啊,得我問您。您來到這樣一個刊物求職,是不是覺得不大協調。我點頭說:是不協調。他又問:那麼您在今後的求職中是否應該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說的對。但是錢包裡的錢越來越少,就顧不上理性了。小張又問:是什麼信念支撐您勇敢地出來求職?我一拍西裝口袋:錢,快沒了。小張說:看來您是遇到了某種困境,您對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計?我說:有信心,沒把握。小張說:您聽過那首勵志歌嗎?就是「從頭再來」那個。我說:那是你們搞的?小張有點兒興奮地說:是啊,挺鼓勵人的吧?我說:我倒是想從頭再來,可得讓我能夠重新長牙才行,不然這「日子」我有點啃不動了。這時滿屋的記者編輯被我們的對話所吸引,慢慢圍了過來。那攝像早就重新開了機器,一眼不眨地對準了我。小張又問:您覺得您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我說:是奶酪。眾記者哄堂大笑,小張也憋不住笑。他開玩笑地說:那麼誰動了您的奶酪呢?我說:我不問這個,我就問現在為什麼不發奶酪了。眾人又笑,小張就說:行了,老爺子,您真逗,咱們就到這兒吧。我說:這就行了?什麼時候播?小張說:一個星期吧。我起身與他握手,又衝著碧柔打了個招呼:我歇好了,走了。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人,墩墩實實的,腰裡繫了條鱷魚皮帶,剛才並沒有見到過他。他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說:老同志,您可別灰心,得挺住。幾個年輕記者也隨聲附和。小碧說:這是我們老闆、總編輯。我向那總編說: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義在於挺住。但是不給奶酪,我怎麼挺得住?
  編輯部的門在我身後關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後一道門,也同時在我身後關上了。我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
  回來的時候,路過國貿中心,我下了車。走進去,坐電梯直上頂層,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門。一個穿工作服的清潔工正在打掃樓層。我問她:門你能開嗎?我身上的藏藍色西裝與大廈工作人員的制服幾乎一樣,清潔工把我當成了物業的頭頭,她謙卑地點點頭說:能打開。我說:你打開,我上去看一下。等會兒下來我自己鎖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潔工連忙遵命,打開了門。我拾級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這雖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廈,但也是最高的建築之一。上面,勁風撲面而來。我繞過水塔,走到護牆邊上。北京的九城風煙一下子盡收眼底。四月,綠滿城廓,西山蒼翠,一副「齊魯青未了」的樣子。我此刻,彷彿是被惡魔梅斐斯特帶到了這裡。腳下,市聲喧騰,眾生如蟻。一個念頭在我胸中湧動:陽光這麼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淚與痛苦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應該有其他的意義,他只有一個目的,應該用盡所有的力氣向上爬,哪怕是把靈魂抵押給惡魔。兩個月來,我的行動證明了我的愚蠢。事實是,靈魂一旦交出,就永無贖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贖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進了深淵。到現在,長河已經斷流了,路也走到了盡頭,我什麼時候才能重回這樣的高處,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經離我很遠了,包圍我的只有譏笑和憐憫。人們不會相信,有人會拋棄別墅轎車,僅僅為了一個抽像的信念。人們也不會相信,這世界上有不把錢當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會忍受不了別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錢給了小宋和露露,他們將來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都無關緊要。我只不過在做最後的愚蠢的救贖:用自己渺小的行動來維護人類的榮譽。他們兩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給這麼一點。這一點,只是讓我、也讓他們不至於對人這種物種喪失最後的信心。太陽高懸,高空的風鼓動著我的衣服,領帶被吹的劈啪作響。我佇立在牆邊,不想動,真想像浮士德那樣大喊一聲:讓一切都停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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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3-12-11, 02:15 PM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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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我看著腳下的這個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機緣在民族宮附近的一個高層住宅上眺望過全城,那時的北京樹木還很多,田疇一樣連在一起。現在,無數的白色建築拔地而起。割碎了綠色,這些樓廈,百年以後再來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們在努力,但是這種努力是讓世界更美好,還是使世界變得醜陋?同樣的道理,一個孩子,在他從幼年而青年、青年而壯年的過程中,他的心靈是越變越美好,還是越變越卑劣?如果是後者,那人為什麼還要成長?人,為什麼不能赤誠相見?為什麼不能把友善作為至上的目標?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毀滅、一些人遠比我們痛苦,我們才能獲得幸福感?
  在國貿頂層的天台上,有無數的問號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叩著我的胸膛。我想起了剛才那個主編的話,他讓我要挺住。我當然知道:挺住,是一種姿態。可是,我拿什麼來挺住?挺住了,又有什麼意義?
  走下天台的時候,我混沌的心胸好像像漸漸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結局,知道了會是怎樣一個歸宿。一個人的血肉之軀,在一個像這個城市一樣的龐然大物面前,是無法挺住的。硬要挺住的話,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終於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會兒它光潔堅硬的封面,把它放到了擱架上。這本書,伴我度過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時期,像一個忠實的朋友那樣。我告別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氣讀它了。這一段地下室的歲月,我終將會把它深深掩埋。我不會讓它徹骨的寒冷有一絲一毫從心裡滲出來。這個地下室,它可能會繼續存在一個世紀,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讓它深埋在厚土層之下吧,我永遠永遠不想把它重新挖開。
  夜深了,聽見隔壁的門響。是兩個唐山小伙回來了。拖沓疲憊的腳步聲,無力的說話聲,使走廊更顯得寂寞。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隔壁發出了淒厲的呼叫聲。我跳下床,衝出門去。其他屋子的人也被驚動了,走廊上開門聲響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開他們的房門,我看見,那個小的癱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如紙。大的那個跪在地上,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用變了調的聲音在喚他:兄弟,你怎麼啦?你可不能這樣,你醒醒,醒醒啊。我衝進去,問大的:怎麼了?大的哭著說: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眼看著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試了試呼吸,對來看熱鬧的人說:來,搭把手,送醫院。小宋從人叢中擠出來說:對門就是醫院,把他背過去。大的跪在地上沒動,遲疑著說:醫院?我們。。。小宋忽然火了:嗐呀,磨蹭什麼?讓他死在這兒啊?大的點點頭,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人們七手八腳把小的扶起來,讓小宋背上。那小的,兩隻手臂像沒有生命的東西無力地垂下。
  急診室裡,醫生不慌不忙,讓人們把小的放到處置床上,然後把我們都趕到走廊裡等。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縮在長椅上,頭深深埋在膝蓋間。一會兒,老闆、魯花和露露也趕來了。老闆直搓手:埋怨著大的:怎麼整的,就知道拚命!露露橫了老闆一眼:你就少說兩句吧,人家喜歡拚命啊?醫院走廊裡,迴響著那大的壓抑的哀聲。人們或坐或站,心頭像壓了土。偶爾有護士走進走出,面無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著她移動。小宋守在門邊,一有人進出就湊著門縫張望。我一陣暈眩,產生了幻覺,耳邊清晰地響起了旅館走廊裡的滴水聲。我知道,這是生命流逝的聲音,像鮮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會兒,醫生出來了,揭下口罩問:誰是那小伙的家屬?我站起來說:我們是他的同事。他怎麼樣?醫生說:問題還不大,嚴重營養不良,正輸液呢。她晃著一張單子說:觀察一晚上再說,去交款吧。大的遲疑著接過單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著醫生。醫生催促說:去呀。我拿過單子,抽了一口氣:小搶救!費用若干。小宋搶過單子看看,與我面面相覷。我說:能不能緩交一下。醫生說:這才多少錢哪?治病不能吝惜錢!小宋說:我們拿不出這些錢。醫生說:看你們也不像公費的樣子,要是公費就是中搶救了。去吧,先借點墊著。穿的油光水滑的,沒錢!說完,進屋去了。
  大的哀聲說道:老總,怎麼辦,怎麼辦哪?我茫然無措,甚至沒聽清他是在問我。老闆只是在一旁歎氣。小宋又敲敲門,醫生探頭出來。小宋一擼胳膊說:大夫,我賣血行不行?醫生有些生氣了:開什麼玩笑,我們又不是血站!這時,露露擠上前來說:得了得了,你們這些男人,賣什麼血?咋不窩囊死?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大票,一把甩到了醫生懷裡:去交吧,這是老娘賣 *的錢!拿去,夠不夠?
  露露的聲音很尖銳,很高亢,劃破了醫院走廊裡的沉悶。人們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約來到病房,小的已經甦醒,大的坐在床邊打盹兒。
  聽見我們來,大的一激靈,醒了。站起來說:兩位大哥,昨晚。。。他說不下去了。我說:你別急,讓你這兄弟好好休養。你們還得工作呀。大的說:我想,一兩天我們就一塊兒回去了。小的聽到了,就掙扎著說: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搖搖頭,說:聽哥的,咱回吧,回吧!兄弟,這地方。。。他眼睛一閉,咬住嘴,兩行清淚滴了下來。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16 PM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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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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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兄弟倆的黯然離去,令所有的人感傷。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創。外面的草木生機勃發,裡面的人臉卻是暗黃的。老闆無聊地在櫃台上擺著撲克算卦,一面念叨著: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給魯花買了個監視器似的小彩電,魯花就不再看《讀者》雜誌了,整天守著彩電,磕著瓜子,邊看邊笑,有了一種少婦的風韻。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裡出神,魯花跑出來,向我招著手:快來看電視,我看見你啦!原來是《日子》欄目的那個片子播出了。魯花、老闆和我,屏息斂氣地看完了節目。片名叫做《苦尋》。記者在編片子時,特別用了一段蒼涼的音樂。攝像也很有意思,拍了些我獨自站在窗前凝視銀杏樹的鏡頭。最後,當我走出編輯部的大門時,竟是一個踉蹌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訴的小提琴聲送我走遠。片子完了,老闆長出了一口氣,對我說:想不到你也是個受苦人哪!魯花就問:你的那些開車的朋友呢,沒一個來幫你?我說:我不需要他們了。魯花高興地問:那你找著工作啦?我說:不是,我要走了。魯花和老闆都疑惑地看著我,沒再追問了。
  晚上,露露來敲我的門,開門後,她從身後拿出一個包來。我請她坐,她笑笑說:我可不敢坐了,影響不好。我給您拿了點兒東西,你可別嫌棄。她從包裡掏出半瓶洋酒,放到擱架上,說:喝剩的酒,一千多塊呢,您沒事喝兩口,別得上風濕病。她又把包裡的東西一古腦倒在床上,是各種各樣的名牌煙,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說:我給您攢的,看您平時抽的那煙,連民工都不如,別把肺給抽壞了。我摹地想起我給唐山小伙子帶蛋糕的事,眼圈兒就一熱。露露說:聽魯花說,您上電視了。上電視了,就快熬出頭了吧?我此刻心裡好像有很多話,卻說不出,只說: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問:老師,您咋啦。我艱難地嚥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說:孩子,我無所謂了,你們才應該早點兒走出去。露露燦然一笑,說: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頭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麼也抹不去露露說「就快熬出頭了」時,臉上的那種滿懷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確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錢就要到期了,我的飯錢也已所剩無幾。絞索拉緊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個龐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完全喪失了主體的資格。在這個高度商業化的大都市裡,我的資產,除了隨身用品和衣物之外,馬上就要降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過我這樣的窘迫。這是無邊無涯的、要吞噬掉我所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巨大深淵。過去,任何壓力都沒能使我從心底裡放棄過我的信念,但是今天,這個龐然大物卻強迫我自己來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兩個小時內,我打出一個電話,接到一個電話。這兩個電話預示著我的命運馬上就要發生轉折了。
  我給海南公司的老闆打了一個電話,一分鐘內,我們兩個都沒有說什麼。後來他說:怎麼樣?不行就回來吧。你的辦公室,你的房子都沒人動。能回來的話就早點回來,你不在,辦公室都亂了套。回來先打個電話,我把路費給你匯去。以後。。。唉,見了面再說吧。
  兩小時後,我接到《當代物語》主編的一個電話,他說:我們編輯部全體成員都看了《日子》,小年輕的記者,還有我,都特別敬佩您。我決定聘用您,起薪低一點兒,試用三個月,將來再提。您看。。。我沒有馬上答話。主編又說:您可別誤會,我這不是施捨,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裡說,不是施捨,是同情,確實是同情啊。我想了想說:多謝,我明天這時候答覆您可以嗎?主編很高興:好,我等您的信兒,相信您能幹好。
  我分別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間裡請他們吃飯。我去了內蒙餐廳,賒了幾個菜,把報紙鋪到地上,拿出露露帶回的洋酒。晚上兩人如約而來,大家席地而坐。兩人照例先是互相譏諷一番。我說:今天你們倆停止內戰,我就要走了,請你們來聊聊。兩人一驚,繼之又大喜。小宋說:回海南去當老總?露露說:不是吧?是不是電視台要您?我說:明天才能定下來。不說這個,咱們喝酒,再想和你們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裡難過。小宋說:難過什麼?出去一個算一個,我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露露斟好了酒,三個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裡隱約就有閃閃淚光:老師,你看這酒,紅得,這是血呀,今兒咱們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對我說:老總要走了,說點什麼吧?我看看兩人,心裡一陣難過,想調劑一下氣氛,就說:我。。。我走後,你們兩個要搞好團結。露露忽然放下了酒,望著我說:老師,您真的要走了麼?我點點頭。露露低下頭去,強忍了忍。小宋覺出不對,忙打哈哈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總要高昇。將來我的牛扒城搞起來,我去海南接你來視察。露露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她端著酒,顫顫地說:老師,不管您到哪兒,可別。。。可別忘了露露啊!說罷一飲而盡,然後,撲到我的肩上放聲痛哭。小宋霎時也紅了眼圈兒,自顧揉著眼睛。
  待露露情緒平靜下來後,小宋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這就是百年的緣分。老總,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機場,你要是去電視台,我就送你到電視台大門口。咱們朋友一場,將來還是朋友。我說:將來的事,說不準,有共患難的朋友,難有共富貴的朋友。小宋說:這怎麼可能?我富貴了,一准接你回北京來。露露說:老師,差不多您就甭干了,去女兒那兒養老,多好啊!我長歎一聲,對露露說:孩子,會唱《杜十娘》嗎?露露說:會呀。我說:我最喜歡聽《杜十娘》了,老師要走了,你給我唱一個吧。露露乖巧地答應了一聲,唱了起來。
  「如果你怕冷就對十娘講,十娘我給你縫衣裳。。。」
  此時此刻,小屋裡彷彿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聲婉轉輕揚,直入心脾。《杜十娘》那凡俗的親切的民間小調,在走廊上迴盪,在廣大無邊的春夜裡悠悠迴盪。。。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19 PM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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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之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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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Dec 2000
文章: 1,145
好文章.有血有肉!
常常看到一些什麼雙飛,QQ妹濱妹的描寫,都是外部觀點.自以為是情聖的想法氾濫到不行.這內部觀點就少了.推薦!
__________________
多少人走者,卻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
我想說的都在

跟這
停權中
舊 2003-12-11, 02:19 PM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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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之繩離線中  
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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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尾聲]
  
  離別的那一天到了。在實際生活中,告別地下室並沒有預想中的悲劇效果,我背起行囊,重新出發。地下室像一個村莊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兒子遠去。兩個月來,我緣何而來,我找到了什麼,我又將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麼明晰。但經歷了寒冬與黑暗的洗禮,我畢竟有所獲。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終點的。被梅菲斯特引導的浮士德、被彼特麗斯引導的但丁,被塞壬的歌聲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難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有福氣。他們到達過夢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別的家鄉。磨難之於他們,是有止境的。到達終點的那一刻,是他們生命中鮮花怒放的頂點。這一切,我都不會有。小學時候,我看過一部波蘭的黑白電影。講的是一艘失去家園的潛艇,一群遠離故土的水兵。他們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敵國的巨大威脅,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們。除了一小時的補給之外,他們匆匆而來,倉惶而去。海洋是無邊的,他們回不了家。我沒有想到,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運的寫照。永遠是漂泊,永遠是無家可歸。
  我執著地出發,卻在複雜的路徑分岔處迷失了方向。
  一段經歷就這樣結束了。它好像沒有完。的確是沒有完。其實人類這個物種,從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場迷茫中的流浪。結局和開始一樣,垂老與初生一樣。我們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地下室的生涯苦澀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並不意味著他就會獲得補償。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塵土飛揚的路。他還要走,還要等待,還要張望,直至他徹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為止。天生我們,就是要這樣來對待我們,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
  這樣的結局,有的讀者會認為太平淡,太不能滿足期待。有這樣想法的人,我猜測還很年輕。你們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會有燦爛的鬱金香,假以時日,你們會摘到它。我卻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會有這樣的期待。在我年輕時下鄉的地方,田野裡有一種淡色的野花,藍的,像鄉間孩子的眼睛。他們樸素、卑微,永遠不會被任何人摘去做飾物。年復一年地,它們開了又謝。你們也許會問:這樣的花為什麼要開呢?有一個真諦就在這裡:大多數的生命,就是這樣卑微,就這樣平淡無奇。它們卻永遠要生,永遠要長,永遠與波瀾壯闊絲毫無緣。
  地下室裡,是小宋、露露、魯花與唐山兄弟在暗夜裡給了我溫暖。他們在生,他們在長,也許一生都在處在都市的最邊緣。可是他們卻把那麼一點點可憐的熱量分了一點給我。這不就是我的收穫嗎?這不就是路途上最燦爛的鬱金香嗎?繁華總會褪盡,當我們瞑目的時候,照耀我們的,只能是這微弱而溫馨的人性之光。請相信我的這個斷言,總有一天,所有的讀者都會感受到這一點。
  臨走之前,我把地下室裡用得著的物品盡量都送給了小宋。他還要繼續煎熬,他比我更需要熱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還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許這會構成他爭取成功的一個道義壓力。我不想這樣。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還長,總有一處會是堅實的土壤。小宋幫我提著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後的夜裡,當他疲憊地從餐廳下班回來後,誰還能來傾聽他的宏偉設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誰來分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綠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財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靜地目送我遠去,沒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傷,也沒有戲謔之語,她就像小時候倚在村頭的土牆邊,送兄長去遠方打工。她的那種平靜,使我感受到她內心那種深深的依戀。我明白,遠離父兄的女孩,永遠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擋住風雨的牆。她雖然學會了玩世不恭,她雖然凜然不可侵犯,但心裡面還是永遠有最柔弱的一塊。她平靜地朝我揮著手,微笑著。她的身後是一棵翠綠得透明的銀杏。誰能說她不美麗呢?誰能認為她不高貴呢?她的胸脯豐滿堅實,這樣的胸膛是將要哺育兒女的胸膛,是母親的胸膛,神聖而不可褻玩。我把《浮士德》送給了她,請她將來交給孩子讀。這個由我命名的未來的孩子,我祝福他,永遠永遠,不要在暗夜裡走路。
  老闆袖著手,看著我遠去,一個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國裡,還會繼續上演各種各樣的悲喜劇。也許在很多年以後,他也忘不了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住過這店,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電房錢。他會對自己的兒孫念叨起,這人,到底是幹什麼來了呢?
  魯花緊挨在他身邊,今天穿的是一件鄉村風格的花衣服。她內心妥貼滿足。一個經她手登記的住客走了,還會有千千萬萬的人來了又走,可是這個人略有不同。他曾經送給她一些雜誌。曾經在冬季溫暖的收發室和她漫無邊際地聊過天。她不知道,這個人曾經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會和實際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現。他們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裡。我似乎覺得他們還在奔跑,大清早就出去了。他們無暇來送我。他們實際上是倒下了,默默無聞地,沒有任何英雄感。他們矮小瘦弱,其貌不揚,這樣的人過去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是不會注意到的。但是今後,我知道了,那每一個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們美好的夢,都有無異於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他們在塵土後面隱去了。但他們不會消失。卑微的花永遠在田野中開著,枯死或者甦生。
  別了,松榆裡地下室。別了,地下的漫無盡頭的日子。一個很少為人所知的族群,地老鼠一樣的在這裡生息著。他們有痛苦,也有歡樂。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是母親哺育出來的孩子。也許他們可以不再這樣生活,也許他們總會像我一樣告別這裡。但是,曾經的日子,就像隱蔽的樹根,將令人刺痛地永遠紮在他們和我的肌體裡了。
  車漸行漸遠,忽然露露摘下了紗巾,揮著,揮著。。。紅紗巾在春日的陽光下,是一面旗幟在飄。。。
  司機問我:到哪裡去?是啊,我到哪裡去呢?
    
  (完)
舊 2003-12-11, 03:29 PM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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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離線中  
finalja
Amateur Member
 
finalja的大頭照
 

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台灣
文章: 32
好文阿

看了之後感慨萬千
社會底層的人賺錢不易阿
我們花個錢 買個飲料--唱個ktv或者看場電影
都沒什麼

看是那些錢或許是社會底層的救命錢
對唐山小伙子看病感觸甚深

唉........
__________________
爛路爬格老人
舊 2003-12-11, 04:09 PM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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