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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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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這一幕,深深震撼了屋內所有的人。就連硬心腸的老闆也為之動容,他在屋裡走來走去,不知所措。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露露只是抽泣,拿著紙巾擦眼淚。我勸慰道:孩子,出門在外,自己得保重。別哭了,小心傷了身子。老闆也湊過來說:就是,別哭啦,不都過去了嗎?走,我陪你去洗個澡。魯花抹了一把眼淚,白了老闆一眼說:歇會兒吧你!走,露姐,我陪你去。
  露露下去洗澡了,收發室恢復了平靜。窗戶敞開著,春天的氣息湧進來。院子裡,有幾個孩子在嬉戲,他們在唱著一支很老的歌謠: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歌謠聲裡,生活是和平的。他們處在一種保護之中。我生出由衷的羨慕:誰給了他們這樣的安寧與幸福呢?
  這一天是值得紀念的。厚厚的棉門簾不見了,冬天消逝無蹤。從這一天起,走廊裡能聽到露露歡快的歌聲: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辣辣。。。聽到這歌聲,那些小小的鴿籠裡,人的心復活了。地下室的冬眠成了歷史。
  幾天之後,小宋也有了消息。這傢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但原因大不一樣。一天,老闆接到看守所的一個電話,告知小宋犯了點事,被關15天拘留,到期就放回來。老闆連忙問:他犯了什麼事?看守人員說:反正不是大事,大事還不早就追到你們那兒去了?是輕微流氓罪。老闆接了電話,跟我叨咕著:輕微流氓罪?這小子幹嘛了?說著,他瞟了魯花一眼。聽到這個消息,我懸了幾天的心總算放下了。小宋目前的狀況雖然不好,但強過下落不明。15天,撈他出來也沒有意義。我只在心裡咒著他:日你個小宋,害我擔心這麼多天。輕微流氓罪!是啊,幹了什麼了你?這回到底誰是偽君子?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還是看書,偶或出去面試。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奔跑大半天,從崇文跑到海澱,談十幾分鐘,然後接受宣判,拿回求職資料。我出發時,就能預料到該怎麼回來。某日下午,又白跑了一趟回來,走過潘家園,想起了潘婷,在路邊店給她打了個電話。潘婷很高興,說:老兄,隱居到哪兒去了?手機也不開?我說:寫作。潘婷說:真羨慕你呀,我眼下還得把生存基礎砸實,砸實了才能開始寫作。你這是住的哪兒啊?我說:潘家園。潘婷說:怎麼住那兒了?我頓了頓說:搜羅點古玩,守著這古玩市場不是方便?潘婷說:古玩?噯,我說,你是越來越保守了,我剛認識你那會兒,你多像個五四青年哪,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這會兒又弄古玩了。我歎了一聲說: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潘婷說:這麼著吧,我剛弄完一個策劃,四天,收入六萬。累了,不幹什麼了。你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晚上咱們聊聊,我愛人不在,你就住下吧。一個人在北京漂,吃不好住不好的。今兒二月二,咱們吃餃子,我這就叫褓姆動手。我支吾著,不知該不該答應。潘婷說:噯,來不來?你痛快點。我只好說:好吧,我去。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9:46 AM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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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離線中  
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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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潘婷提前下了班,在潘家園古玩市場門口接上我,直奔北三環外她的家。坐在寶馬車上,從車前窗看出去,北京真是天地一新,纖塵不染。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遠離了我。寶馬就是寶馬啊,此刻的潘婷,昂揚而內斂,猶如資深騎手駕著坐騎狂奔。我此刻也有一種巴爾扎克式的豪情:大道如青天,高架路旁桃紅柳綠,哪裡還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礙?我禁不住讚道:夠過癮的啊。潘婷說:你說這車?沒錯,啟動起動時感覺特棒,但是吃油啊。
  潘婷家是那種不帶電梯的小高層,房子在一樓,後窗外有個小花園。進門後,沒看到屋裡有什麼豪華飾物,但感覺上卻有一股凌人的盛氣向我逼來。潘婷說:這房子不怎麼理想,缺個僕人房,我只圖它位置好。我問:怎麼著,是光腳還是換拖鞋?潘婷說:等等,襪子臭不臭?你們這些中國男人真是不可救藥。我留學幾年回來,中國的廁所都不臭了,男人的襪子還是臭!她叫來褓姆,吩咐找來了一雙乾淨襪子。我脫下髒襪子,褓姆自去處理了。
  坐在沙發上,我左看右看,又朝落地窗外張望,一邊就問潘婷這房子的基本情況。最後終於明白,那種逼人的富貴氣是從哪兒來的了。是地板!深紅色,平如鏡,光潔如玻璃,我起身蹲下,用手摸著,一邊就自言自語:嘿,怎麼處理的,這麼好。潘婷說:老兄,到我家怎麼研究起地板來啦?我看你是越來越迂了。起來吧,喝咖啡。香味兒飄起來,我嗅了嗅,真是久違了。起得身來,我看了看窗外,說:到後花園坐,怎麼樣?潘婷欣然地說:走吧,自己端著,買一樓就是為了這個。
  這私家花園其實也不小,足有40平方,綠草如氈。潘婷拉了兩把宜家出的那種怪怪的折疊椅,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平台有護欄,杯子可以擱在上面。我說:你要在草坪上搞個太陽傘,擺上鐵藝桌椅,多方便,小偷也偷不去。潘婷笑了:你就胡說吧,這裡面哪有小偷?此時斜陽照下來,草坪像鍍了層金黃的膜。看身邊,佳人,咖啡,豪宅棟棟,草坪邊緣還有一圈童話式的白色木柵欄,這使我產生了極強的恍惚感。我忽然明白了,潘婷說的「人,上去了就下不來」是千真萬確的。我想到這兒,便說:你找我來,是聊文學。可是坐在這樣的地方,還聊文學有什麼用?潘婷說:你就是愛走極端,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敗也是它。我說:不是我走極端,是你走到了極端上。你這一處房就不小了,那套別墅更大吧,還有兩部好車,還砸實什麼生存基礎?你這還不能放心生存,像她們。。。我一指正在給草坪澆水的女工。。。她們怎麼辦?潘婷說:我和她們沒有區別,都是靠勞動吃飯。我這每一塊錢,都是誠實所得。所得多少,決定了生活水平。他們有她們的恐懼,我有我的恐懼。她們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學校,我的呢,是貴族學校,你知道要用多少錢,將來出國還要用多少錢,不砸實行嗎?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問:你這三房兩廳,我今晚住哪兒?睡書房嗎?潘婷說:書房褓姆睡。我說:讓我睡客廳?潘婷一笑:睡我兒子房間。我說:讓我和你兒子擠一床?潘婷樂不可支:我這回相信你還是個王老五了,真省心哪。我兒子上的是貴族學校!禮拜天都難得回來。我慨歎道:朱門,你這才是朱門哪!潘婷撇撇嘴道:我不過是勞動所得,不像你們,貸了款花天酒地。
  晚飯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飯,餃子很香,使我感到,不管有多少資產,潘婷還是活在人間的。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個「叔叔」,給我添油加醋,飯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氣氛。飯罷,小褓姆收拾完,躲進了書房,把門關了。潘婷走過去,敲敲門,推門對小姑娘說:我和你叔叔談話,關門幹什麼?你該幹什麼幹什麼,11點半給叔叔放水洗澡。我連忙說:到時我自己洗,自己洗!潘婷忍不住了,靠在沙發上捂著肚子笑:你腐敗都腐敗到我們家來了,可不是你自己洗,誰給你洗?我也紅了臉笑:那就。。。誤會,誤會!
  潘婷笑夠了,說:你可別給我出醜了。我前兩天看《讀書》,隨手寫了個東西,你看看。她去書房拿了一份打印稿,我看了一下標題: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家園在何處?我深感意外:哦,你對這個還感興趣?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9:50 AM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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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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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我接過稿子,認真看了一遍,感覺不錯,當年的小記者銳氣仍在。放下稿子,我說:這個問題我不想和你討論了,我考慮了不止一百遍,已經有答案了。潘婷很感興趣:哦,你說說。我說:不就是中國知識份子為什麼找不到精神家園嗎?潘婷坐正了一下,催著我:對,你說吧。我說:因為缺錢!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徹底墮落了。我說:我本來就地位低下,還能怎麼墮落?潘婷說: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現在怎麼有點玩世不恭?受什麼挫折了?我說:我從來正正經經做人,卻活得不如鼠竊狗偷的人,你還讓我怎麼正經?潘婷說:你看看,知識份子的毛病來了吧?活得不如人,反而怪規則不好。大家都是在一個規則下遊戲,你沒玩好,怎能怨別人?我說:先不說別的,就這35歲以上的全是廢物,沒人要,這規則也有理?你說過了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說:規則之所以是規則,總有它的道理。我還快35了呢,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嗎?我說:你是佔盡了天時地利,怎麼可能人人都像你?潘婷說:我的一切都是我爭來的,沒借過別人的光。我說:那沒出過國的怎麼辦?沒上過大學的怎麼辦?誰都像你「談笑皆奔馳」,那的確是不可能,但總要讓人活。潘婷有點不屑:你就愛聳人聽聞,這年代,還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潘婷啊,你這後花園,它的確是好啊。
  爭論到半夜,潘婷說:我看你累了,咱別聊了,你洗洗睡吧。還有,人家褓姆還小,你可別瞎開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心裡在想,這一套房子裡,今晚睡的是兩個階級的人(小褓姆不算),剛剛爭論過一個問題。這樣的爭論,能有結果嗎?昏昏然中,一頭栽入了夢鄉。於此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醒來,晨曦滿屋,去洗了臉走到客廳裡,小褓姆早把早餐備好。她對我說:叔叔,你先吃吧,潘姨還得再睡會兒呢。小廳的餐桌上,麵包、黃油、煎蛋、牛奶和幾瓣切開的橙子已經擺好。我問:小姑娘,你叫什麼?褓姆說:俺叫翠花。我說:哦,翠花,一塊兒吃吧。翠花說: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麵包是我剛去門口店裡買的,新烤的。我說:那我就用啦。翠花說,麵包我可買得多啊,你別剩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驚訝:扔了?翠花說:潘姨不吃隔天的麵包。我吃驚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兩下:這就,這就。。。扔啦?翠花掩著嘴笑:叔啊,你怎麼跟趙本山似的?我自知失態,連忙坐下,說:不怕,吃不了,我帶著走。翠花又笑:你真是逗,你是幹什麼的,演小品的嗎?我們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來,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們,說他們是繡花枕頭。我跟了她這麼多年,我看,她就對你好,還請你在我們家睡覺,別人哪能啊。你說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身上還一股子地窖味兒,這要擱別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攆人啦。我輕吁一口氣,說:我昨兒上農村拍電影啦。翠花眉毛一動:你真是演員哪!這時,忽聽潘婷在我身後說:你又逗人家小孩兒!
  早飯後,潘婷在處理一個緊要的傳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後花園坐。一會兒,柵欄外的小路上過來了一對母女,母親有五十多歲了,女兒二十五、六的樣子。走過柵欄外面,她們停了下來,小聲商量了幾句。那母親轉向我,畢恭畢敬地問:請問老同志,這房子裡面結構怎麼樣?我說:可以啊。那母親又問:洗手間大嗎?我一下明白了,這是來看房子的,把我當成戶主了。我連忙說:不小,有窗戶。母親又說:玻璃窗好像是單層的?我說:不是,是雙層的,新工藝,不容易看出來。哦,母親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又要問什麼。那女兒示意趕緊走,母親卻執意要問。爭了兩句,母親以更為謙恭的態度又問:勞駕您啦,您住進來多久了?有什麼質量問題嗎?我一時難以回答,只感覺這一問一答中,我儼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見那母親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心裡不忍,便站了起來。那母親趕緊說:您老可別站起來,我這姑娘要結婚啦,想買套房,工薪族啊,攢點錢不容易,想多問問。我心說,幸虧昨天我把房子的情況摸了個透,不然准要露餡兒。那女兒面子上擱不住,也不看我,一個勁兒催母親快走。那母親訓她:急什麼?問問也不丟人,攢一輩子的錢都給你們,還得再付按揭30年,不問個心裡踏實,行嗎?聽了這話,我心裡更加惶竦,想想既然潘婷能買,估計錯不了。便說:您放心,這房沒什麼問題。買小點面積的更好,圖的是個精緻。那母親就對女兒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怎麼說的?老太太謝了我,兩人就走了。那母親羨慕、謙卑的目光不知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心裡反覆念著:什麼是尊嚴?錢!錢哪!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9:52 AM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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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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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潘婷弄完了傳真件,推開玻璃門,對我說:怎麼樣,這景致?我感慨道:嘿,潘家的花園啊,我這輩子忘不了啦,就是個童話世界嘛。潘婷說:你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在海南不是住別墅的嗎?怎麼這樣感慨?我說:我們那別墅,又不是我們自己蓋的,92年偷工減料的貨,那能和你這比。潘婷就說:好了,不和你閒扯了,我上班去,捎你一腳吧。我問:是去那個萊溫斯基大廈?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什麼萊溫斯基大廈?凱賓斯基酒店!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塗了。要不你留下,再住一天?我趕忙站起來:不住了,你這兒不是我住的地方,什麼都不敢碰!我走。潘婷就笑:你這人,跟我們那口子一樣,流氓無產階級。去年冬天暖氣太熱,他洗了澡,總是光不出溜就跑出來。我跟他急了兩回,說搞天體運動愛上哪去上哪去,你不尊重我,你還得尊重翠花,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嚇得臉煞白。。。哈,不跟你扯了,你把你那頭梳梳,快走吧!
  車到了凱賓斯基附近,潘婷問我:把你放到哪兒?我說,就前面的公共汽車站吧。潘婷看看我:你不是要坐公車吧?我說:我有事,你甭管。潘婷說:那兒停不了,老兄。我繞個彎兒,把你撂使館區吧,你願上哪兒上哪兒。在肯尼亞大使館門口,我說:行了,我就這兒下吧,你趕快去上班。我下了車,潘婷探身正要關車門,忽然停住,問道:你那是拿了我們家什麼?我拎著手裡的塑料袋晃晃:剩的麵包,還有昨天剩的蛋糕。潘婷說:你拿那幹什麼?過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說。我說:我知道。不是我吃,拿回去餵狗,餵狗啊!潘婷嗔了一聲:毛病!光地把車門關上了。我正要回身離開,她又放下了車窗,對我說:你是遇到了困難吧?我說:沒有啊,挺好的。潘婷歎了一口氣:你比我大那麼多,怎麼每次見你就有一種當媽的感覺呢?讓人放心不下的。你呀,該討個老婆啦。我擺擺手說:行,這個問題下回再談,快走吧,站崗的武警都盯上咱們了!
  走在使館區幽靜的林蔭道上,看樹上的新葉翠綠翠綠的,一派清新。我忽然想起,現在已經是3月底了,昨天不可能是農曆二月二,除非閏了一個二月。不過,這都不要緊了。是也罷,不是也罷,都不過是個由頭。在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潘婷這樣一個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關心著我。這種友誼,不帶雜質,跨越了身份界限,讓我心裡暖暖的。
  回到那旅館,一切如舊。從昨天到今天,我去天堂裡逛了一圈,回來後的感覺更加觸目驚心。走廊裡的霉味兒又撲鼻而來。正開房門的時候,老闆過來了,一見我,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道:你昨晚沒回來?我說:是啊。老闆又問:去朋友那兒住了一宿?我有些驚奇:不錯。老闆看看四周,又壓低了嗓子問:你朋友是在潘家園舊貨市場門口,用車把你接走的?我心內一懍,盯住老闆,發現他也正盯住我。我急忙問:你怎麼知道的?老闆說:我昨兒去潘家園百貨商場買「夫妻樂」,完了出門,一下就看見了你。他又四周看看,用幾乎耳語的聲音說:我看見開車那女子了,那是鞏俐吧?我笑了:你可別神神叨叨的了!什麼鞏俐?那是我朋友。老闆說:放心吧,我給你保密。唉呀,鞏俐的朋友。。。北京城,藏龍臥虎啊。瞧我,還便宜了你20塊錢房錢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背著手走了。
  從那天起,地下室裡的我,多了一個外號——「鞏俐的朋友」。人們看我的眼光更加複雜,對我的尊重也越發真誠了。
  僅僅住了一天的豪宅,全身的細胞都不能再適應地下室了。往日已經習慣的潮濕、陰冷、霉氣與雜亂,都變得分外強烈。露露忙工作去了,走廊裡只有空蕩蕩的腳步聲、器物碰撞聲和水龍頭的放水聲。我睡不著,也看不了《浮士德》。把架子上的書亂翻了一遍,找了本加繆的隨筆集出來,披上棉衣,一段一段地讀著。忽然,眼前出現了這樣一段——
    
  誕生到一個荒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於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路上了。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陽光的那一條。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
    
  是啊,「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有當下如此感覺的一段話。我的眼前一亮,彷彿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與骨骼點燃的。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裡,我這個「某人的朋友」,一時間心潮激盪!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9:56 AM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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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來的比較晚,十點半了,才聽見門響,我拿著從潘婷家帶回的麵包和蛋糕,敲開了他們的門。兩人見是我,滿臉的疲憊一掃而光,高興地拉著我坐下。我把袋子遞給他們,說:今早在朋友家,拿了點蛋糕和麵包回來,原想自己吃,又沒胃口了,給你們吧。大的就說:那不行,您留著,我們都吃過飯了。我說:你們別嫌棄,是新鮮的,我這老頭子,吃不吃無所謂。我一把塞過去,不容他們再推辭。
  我看他們的床上,攤開著不少紙張,上面有圖,紅紅藍藍的畫了些記號,就拿過來看。一看,嚇了一跳。只見上面寫著「金台小區敵我六方態勢圖」、「甜水園小區掃蕩成果圖」、「敵牌B公司戰略部署詳圖」。。。等等。我詫異地問:這是什麼東西?心想,兩個小伙子總不會是敵特吧?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自己瞎搞的,不搞心裡沒譜。一塊肉,六家分,不搞明白,我們就是白跑。我問:掃蕩是什麼意思?小的在一旁解釋道:就是篦梳子戰術,挨門挨戶串,每個樓每個門牌都要掃一遍。有半信半疑的,或者態度客氣的,就記下來,等第二次重點攻關。我大致明白了,便問:你們今天回來晚,就是掃蕩去了?兩人點點頭,小的說:累毀了。我又問:那住家的有態度不好的嗎?大的說:怎麼沒有?現在詐騙的多,我們也跟著吃瓜絡。挨攆是小事兒,弄不好人家一頓臭損,什麼要飯的啦、騙子、找挨抽哪、要報警啦,你還得賠著笑臉。我們這一行,就是裝孫子。沒有比我們更孫子的了。我奇怪:你們也不像壞人哪?大的說:您老看我們不像壞人,可有人一見打領帶的上門就急,話都不讓你說就關門。你說我們兩土拉巴嘰的,要不打領帶吧,就更像壞人啦。難哪!我就笑笑說:過去我在公司,也挺煩推銷保險的,見著就攆,也挖苦過。大的說:您老要是攆人,也是文明的,錯不了。有的北京老爺們,他煩了還打呢!他說著,一把拉過那小的來,讓他張嘴,然後說:您看看,這門牙都給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塊兒,不禁憤然:你告他呀,隨便打人還行?大的說: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麼樣?賠點醫藥費拉倒,可這一片兒名聲哄哄開了,你就別想再去做了。所以我們這行有個規矩,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打掉了牙,往肚裡咽吧!我一時心裡難平,就說:你們這工作,底薪少,又受氣,別干算了。大的說:不幹哪成?好歹保險公司給你出個名義,到哪兒去能說出個身份,你不幹,就成盲流了,無業遊民,呆都呆不了啦,還找什麼工作?說著,我看那小的眼圈兒就有點紅,趕忙起身告辭。兩人自是千恩萬謝,送我出來。
  回到屋裡,那小的嘴裡殘缺的門牙老在眼前晃,我心裡不由難過,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區啟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銷保險命中率可能會高,便想,應該告訴給兩人。我又去兩人那兒,門沒關嚴,我推門進去,卻見兩人正拿著我那剩的麵包和蛋糕,狼吞虎嚥。我們兩下裡一齊呆住,我連幹什麼來了都忘了,連忙退出,一面連說:走錯門了,走錯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去買早餐,正遇上兩人也出門。我打了個招呼:今兒又掃蕩去?那大的急急地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紅了。他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老總,大哥啊,我們。。。就啥也不說了!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10:01 AM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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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望著馬路上兩人瘦弱的身影遠去,我不能想像,他們每天是如何掙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簡陋衣裝,都像是那種「在路上」的年輕人。一天的掃蕩下來,不知這些疲憊的人能收穫到多少?像潘婷那樣出入於凱賓斯基的人,可曾會有一分鐘留意到他們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對我的感激,決不是因為我送了他們一袋麵包。他們也是有自尊的,怎麼可能為一點嗟來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為我注意到了他們。苦難中的人們缺的並不是一點什麼資助,而僅僅就是一個善意的笑。
  買了一個燒餅,忽然就覺得腳軟。看看馬路邊還乾淨,索性就坐下來吃了。想想昨天,早上還坐在潘婷清風四面的廳堂上,喝牛奶吃麵包,窗外草地有如夢幻。那一切,倏然遠去,眼前的這個雜亂污濁的市場,就像是被上帝遺忘了的角落。這才是命運分派給我的地方。馬路邊,還坐著些補鞋匠和賣廉價襪子的小販,有幾個退休老人在百無聊賴中曬太陽。我坐在這裡,並不覺得扎眼。太陽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書也不想再讀。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實場景裡,竟暗淡得微不足道。從30年前讀《約翰-克裡斯朵夫》開始,不知有幾千萬字被我吃掉了。從鄉村土炕上一直讀到海南的別墅裡,幸福並沒有離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沒有離我遠一寸。我惶然依舊。從盧梭那個時代起,哲人們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講到英名蓋世的哈耶克。美麗的詞彙像蝴蝶一批批飛過,睿智的明燈一盞又一盞亮起,我卻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門。既然渴望勞動而不得,那哲學還有什麼用?我不懂,那些說了一兩百年的東西,難道它們是根本不結果的嗎?
  昨天的此時,潘婷家的小區裡,有美艷如花的女人清早起來遛狗。女人們傲慢如皇后,狗們猶如在天堂裡撒嬌。我遙望著美景,偶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些寵物們,每月不是一兩千元就能打發得了的吧?超市裡不缺狗的罐頭,而我身後這地下室裡卻缺少人的麵包。為何人們身處這種荒誕而不自知?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能為我解釋,沒有。
  屁股漸漸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搖搖晃晃地站起的時候,聽見身後露露在喊我。回頭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飄飄的紫色長裙,就像一隻蝴蝶向我飛來。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舉臂招呼我的樣子,真像是那個《引領自由前進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嬌嗔地說:老師啊,怎麼在這兒坐著,不怕得風濕?您可不能自暴棄啊,我都看著心疼!我說:孩子,我老了,無所謂了,你還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說:老師,您別愁,車到山前必有路。昨天鞏俐不還看您來了嗎?他們說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說:你就拿老師開心吧!露露說:我哪敢啊,我這兒還想求您辦點兒事呢。我問:想去拍電影啦?露露就親切地靠過來,攙住我說:還說我呢,您不也拿我開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媽呢,他張藝謀也不認我呀!笑罷,露露從手袋裡拿出一張折著的紙說:老師,我給我媽寫了封信,您幫著看看,妥不妥,完了給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說:行啊,你老師就這麼點兒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臉側不易察覺地輕吻了一下,說了聲:您可好好給我看看哪。說罷,轉身就奔馬路上攔車去了。
  我回到院子裡,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紙展開來看。這是一張普通的單位信箋,紙質粗糙。露露的字寫得七扭八歪,意思倒還明白:
    
  親愛的媽:
  見字如面。我春節沒回去,可想你們。我已經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個月了,工資很高,老總對人好。我們在北京最高的樓裡上班,都能看到咱們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視,責任大,春節公司來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錢看眼睛,我一時拿不出,你們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錢花的快,過二個月再說吧。錢早晚會有,二嬸欠咱們家一百元錢,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勞動力,我們要錢別人笑話。我多加幾個班就有了。
  處對象的事,媽你看著辦吧。馮家莊那個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讓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還得干二年。弟的學費我馬上寄家,給老師說慢幾天。
  爸不能幹活別幹了,休息二個月,等我把治眼睛錢掙出來。今年下雨了嗎?莊稼什麼時候種完,別讓弟干太多,學習重要。
  等過二年,我錢多了,接爸媽來北京,看故宮,來公司住。我請你們吃考鴨子。
  此致敬禮!
    
    
     女兒露露(小芳)敬上
    
  風吹過,吹的信紙嘩嘩的響。我揉了揉眼角,抬起頭來。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在那數不清的人群中,我彷彿看見,露露長裙飄飄,高昂著頭顱,正奮勇前行。
  那天那個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來了,她跟我已經熟了,問我:老爺爺,你在認字嗎?我笑笑說:是啊?小女孩說:我看看可以嗎?我把信遞給她。女孩仔細地看著,繼而大聲地讀出來:親愛的媽。。。親愛的媽。。。
  清脆而顫抖的童聲又在浩蕩的春風裡飄起來。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10:04 AM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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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離線中  
kevin oil
Senior Member
 

加入日期: Jan 2000
文章: 1,228
難得的佳文讚
__________________
就讓清風帶走一絲煩惱
舊 2003-12-11, 11:20 AM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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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 oil離線中  
玻璃貓
Amateur Member
 

加入日期: Oct 2003
您的住址: 老鼠窩
文章: 47
還好看了這篇文章! 多謝歐陽兄!

傲骨當不了飯吃~ 得調整下自己的心性了~
舊 2003-12-11, 11:55 AM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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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貓離線中  
Johnson_01
Advance Member
 

加入日期: Feb 2001
您的住址: 台北市
文章: 484
看完全文了,

台北也是 "居不易" !!

舊 2003-12-11, 01:02 PM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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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son_01離線中  
歐陽不哭
*停權中*
 

加入日期: Nov 2003
您的住址: 北京
文章: 1
  我摸了摸孩子的頭,只覺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兩個小酒渦,眼睛閃閃發亮。那種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裡默念:孩子,你會長大的,總有一天,大到能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瞭解你有多聰明,只願你長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樣如意吧。當然你決不可能有露露那種命運,但是露露在你這樣大的時候,紮著羊角辮,騎著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嘗沒有你這樣的快樂?孩子啊,你說,爺爺的這一輩子是不是整個就是活錯了。是不是我應該倒著活才對呢?那樣,天就一天比一天藍,螞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爺爺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怕冷,什麼都有爹媽去擋著。。。孩子,你長大,爺爺會喜歡:你要是永遠不長大,爺爺就更喜歡了。這時,小姑娘拿著信,爬上了我的膝蓋,望著我說:爺爺,你會折紙飛機嗎?我說:會啊。女孩就說:用這張紙疊一架飛機吧!我說:那不行,這呀,是一個阿姨給她媽媽寫的信。女孩說:它飛呀飛呀,不就飛到阿姨的媽媽那兒去了嗎?我心一酸,把信接過來,把女孩放到地上說:阿姨的媽媽住在鄉下,沒有飛機場,落不了飛機。快去玩兒吧,啊。女孩一百個不樂意地跑開了,忽然遠遠地又朝我笑,揮了揮一隻稚拙的小手。我眼睛模糊了:因為那姿勢太像露露剛才了。
  就這樣,在地下室裡熬到了春暖花開,我的處境卻更艱難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錢,口袋裡只剩二百多了。人間盡芳菲的四月,我連飯錢都成問題了。絞索正一天天地套緊,所有的雜誌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復了。幾乎所有的求職資料都像退貨單一樣,轉了一圈後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寫的資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燒掉了。殘灰就像一個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個失去了價值的人,已經死了。在這個玻璃幕牆壁壘森嚴的都市,有一個人絕望地推銷自己,但最終也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二十幾年前,我看過《推銷員之死》,現在,又一個推銷員,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買晚報,回來時,卻見收發室門口停著一輛本田轎車。我心裡驚訝,這種地方也有中產階級光臨?進得大門,只看見河南人老閻迎面而來。老閻神色凝重,急跨兩步上前,雙手緊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這兒?你咋能住這兒?出啥事兒啦?我對老閻說:你放開,咱們好好說話。老閻漲紅了臉說:我這兩天就疑心,打開手機查了存號,一問,原來在這兒!我剛才下去看了,這地方。。。嗐呀!咋說你?不是跟你說過,缺錢了說話嗎?怎麼就信不過我?我說:老閻啊,沒啥大不了的,我經的事多了,我還有錢呢。老閻急得跺腳說:你。。。你咋能住這兒?咱們是男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閻,你是沒吃過苦的,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咱們借個地兒說話吧。老閻說:你沒殺人吧?沒殺人,走,收拾東西,去我家。我說:我現在不能離開。老閻說:你別顧慮,我那老婆也不是什麼老婆,小密,她不敢說不。我說:大密我也不能去。老閻說:好好,咱們先吃飯,行不?
  飯桌上,老閻問清了我的情況,一面咒一面就歎息,到最後也沒能說動我。他掏出皮夾子來,數了數,把大票全拿了出來,要塞給我。我用手擋住說:這樣吧,我真要是山窮水盡,再找你。老閻愣愣地看著我,猛吐一口氣,說:好,你狠,你有骨氣!我不勸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說著收起了錢。送我到地下室門口時,他在車窗裡看著我,欲言又止,一歎氣,一搖頭,開車走了。
  進了大門,見老闆袖著手正在探頭張望。他笑嘻嘻地對我說:這位是誰呀?張藝謀他弟嗎?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02 PM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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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離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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