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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田總司之戀
古龍的小李飛刀即根據這人物 + 宮本武藏 人物故事改寫


節選自《新選組血風錄》



  (總司的咳嗽,不大對勁。)
  土方開始注意這件事,是在「文久」改元「元治」這年的三月。
  這一年,山洞裡遲開的櫻花都已謝了,沒料想大清早又出現霜降,京畿的氣候一直不太正常。
  土方試著和近籐談及此事。
  「你說說看,他是怎麼個咳法的?」
  「這麼說吧。捉一隻蝴蝶,這樣合起手來把它包在掌心裡,它就會『啪噠啪噠』地撲翅膀。總司的咳嗽就是這樣的。」
  「蝴蝶?」
  「不,我只是打個比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種表達方式對近籐的思維而言並不合適。近籐想像力匱乏,正因為如此,他常對自己或他人的未來持樂觀的態度。而副長土方作為出身田舍的劍士,想像力卻豐富得過了頭。除了能吟上幾首不怎麼地的俳句,他也能從隻字片語之間覺察別人心情的動向。然而也正是拜其所賜,與近籐相比,土方總是從陰暗面預想事物的未來。這一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好說,近籐桑,那傢伙搞不好是得了勞咳(肺結核)啊。」
  「胡說。要說咳嗽,我也有啊。」
  「那種咳嗽和你的不一樣。」
  「你想得太多了。那傢伙的咳嗽是老毛病,打小兒就有了。」
  近籐未予理會。那個活潑開朗的沖田總司會得勞咳,根本無法想像。他只是說:
  「行了,不管怎麼說,有好醫生的話,叫他去看一看好了。」
  近籐也好土方也好,都將沖田視作親弟弟一般。現實生活中,他們二人都排行居末,從未有過真正的弟弟,因此對沖田的這份手足之情更是親切逼真。

  這一年,沖田總司二十一歲。近籐勇三十一歲,土方歲三三十歲。再把井上源三郎算進來,他們四人同為天然理心流宗家近籐周助(周齋)門下的師兄弟。其中,近籐勇嘉永二年的時候做了周助的養子,時年十六歲;儘管如此,近籐勇並不能算是其他三人的師傅,說到底大家都還是周齋的弟子。這四人有著類似哥兒們交情般強烈的朋黨意識,他們之間的這種「友情」在同時代的其他武士之中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在此多說一句,在那個時代,根本連「友情」這個詞彙都還沒有,「友情」是明治維新之後才傳入的道德概念。那時只有強調縱向關係的「忠孝」二字,是男子絕對的道德標準。不過,「友情」在現實中還是存在的。尤其在上州、武州的年輕夥伴之間,這種感情色彩是非常濃厚的;只是從不被稱作「友情」「友愛」什麼的。

  相對的,他們將這種交情稱為:結拜兄弟。
  師出同門的這四人就是如此,互以義兄義弟相待。
  若論年齡,沖田應是末弟,但他九歲入門,比起年少時學了雜流劍法、二十出頭才正式入門的土方來年資更長,故而被尊為先輩。
  且說沖田總司的出身。結盟之時,為了抬高沖田的身價,近籐稱沖田是奧州白河浪人出身,這說法虛實各半。沖田本人並不曾擁有白河藩的士藉,曾經有過士藉的是他的父親。沖田出生時,他父親身為浪人,住在日野宿的名主*(1)佐籐彥五郎家附近。土方歲三的姐姐就是嫁到這位佐籐家裡去的。

  機緣湊巧,佐籐這家人也是數代前從奧州移居到武州日野來的,因此對同是奧州出身的沖田一家照顧有加。沖田的父親似乎還經佐籐家推薦,做了一陣修行師傅。可是,沖田尚幼時,父親就去世了。

  在此之前,沖田的母親也已亡故。可以推知,他們二人都死於勞咳。
  總司由姐姐阿光撫養長大,九歲時正式入了近籐周助門下作弟子。
  阿光嫁給沖田林太郎為妻。據說她是日野宿廣受好評的美人。總司剛懂事,阿光就和丈夫一起回到娘家,擔起了扶老攜幼的責任。阿光夫婦倆為人穩重,在近鄉的百姓中頗得好評,被親切地稱為「浪人先生之家」。沖田家沿襲了白河藩士的遺風,不曾沾染日野一帶亂七八糟的風氣,也許這一點更令人心生敬愛吧。

  阿光的夫婿林太郎來自擔任八王子千人同心*(2)之役的井上松五郎家,那也是新選組的同伴井上源三郎的本家。由此可見,這幾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紛繁密切。

  總之,作為新選組核心的近籐、土方、沖田、井上四人不但都來自日野周邊地區,更在某種形式上結成了或遠或近的親戚關係。因此,按照武州的風俗成為「結拜兄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沖田與同志們一起從江戶出發時,姐姐阿光親自來到道場。
  「總司就托付給二位了。」
  阿光將纖細的手指合在一起,誠懇地向近籐和土方求告。作為總司的姐姐,看到面容仍未脫盡童稚之氣的總司要獨自一人背井離鄉上京去,實在是擔心得不得了。當著近籐、土方的面,阿光鄭重其事地拉起總司的手,諄諄叮囑:

  --總司啊,要以少師傅*(3)為父,土方桑為兄,你要為他們二位效力啊。
  「不要這樣說啦。」
  總司難為情地搔著頭皮。近籐、土方二人則肅然答道:
  「我們一定待他比親弟弟更親,好好地照顧他。」
  假如以他們的老師近籐周助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光景有些奇怪吧。不用說總司要受他們照顧,以竹刀術來說,近籐、土方都還及不上這個年方二十的年輕人。

  總司生來就具有萬里挑一的天賦異稟。如果沖田總司有意,他完全可以自樹流派,在江戶開個道場,招收門徒。
  然而,這個年輕人作為奧州浪人的遺子來到世間後,似乎完全忘記了所謂欲求是什麼。
  有件事頗為有趣。土方歲三的長兄為次郎雙目失明,是以將家業讓給了弟弟喜六,自己則以石翠為號,早早過起隱居的生活。他常常靠不斷問路走去探訪早年混熟的義太夫,與她唱和俳句,被人稱作「流連女郎屋的盲大少」並以此為樂,他就是這樣一個置身世外的閒散人。這位石翠對沖田打從少年時就非常喜愛,常常念叨說:

  「總司那孩子,我一聽見他的聲音,就覺得悲從中來。」
  --悲從中來。話雖這麼說,總司的聲音並不陰沉。那麼這是從何說起呢,乍看不搭調,卻頗值得玩味。那嗓音,可說是明朗得過了頭,究其本性,竟不帶半點邪惡的氣息。那是過於無所欲求的天性。也許石翠感受到總司這樣的性格,出於盲人特有的敏感傷情,才會作如此表述。

  --這樣朝氣可愛的沖田,到了京都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咳得叫人放不下心。
  土方當然有所察覺。
  --總司,你怎麼這麼糊塗?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我不是勞咳啦。土方桑,不要說那麼晦氣的話。」
  土方勸了多少次也好,沖田只是笑嘻嘻地,並不去看病。近籐也說了他兩三次,他也只是敷衍搪塞道:
  「--啊啊,這就去這就去。」
  過了一陣,近籐和土方就淡忘了此事。這並非二人薄情的緣故。畢竟對於這二位百擊不倒的人而言,神經還沒那麼細緻,不至於為別人的病苦口婆心反覆念叨到那般程度。倘若此時有阿光在側,想必她即便是哭著求著也一定會把總司拽去就診的。

*註:
1. 名主:擔任地區行政代表的士紳。
2. 八王子千人同心:幕臣中的一個小職位。
3. 少師傅:原文為「若先生」,「若」即「年少、年輕」,「先生」即「師傅、老師」。近籐勇拜近籐周助為義父後,以試衛館年輕師傅的身份出外授劍,故有此稱。



  沖田總司的病情突然惡化,是在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池田屋之戰的那個夜晚。
  當晚,在土方率領的別動隊到達現場之前,池田屋的土間*(4)、二樓、院子裡,新選組只有近籐、沖田、永倉、籐堂和近籐周平(板倉侯的私生子,當時被近籐收作義子,時年十七歲)五人闖入。這五人以寡敵眾,浴血奮戰。周平年紀尚輕,充不了戰力,沒過多久手裡的長槍就折了,只好退出屋外;籐堂傷了二、三個人之後,額頭上挨了一下,昏了過去。因此,在激戰之初,要說實際的戰力,二樓有近籐和永倉,樓下則只有沖田總司一個人而已。

  沖田常以平青眼*(5)起式。這是種頗有難度的劍法,刀尖略為下垂,微向右傾。
  由此姿勢往下一按,接下敵人的刀,旋即以電光石火之速朝上揮刀、斬下。年輕人的劍技是如此出神入化,讓人覺得敵人幾乎是被吸引到他刀下來挨斬的。

  在開闊的土間可以斬擊,到了走廊則須用突刺,因為被低矮的廊頂所限,無法揮舞長劍。
  沖田的突刺技更是非常高難的劍術,即使在壬生道場,隊士中也沒人能接得下。
  從青眼開始,將刀「唰」地朝左側一晃,「咚」地踏上一步,雙臂望前一送,刀便應時前衝,直奔對方刺去。據說沖田的突刺分為三段。即使對方架開了第一擊,沖田的突刺招還沒用老。順勢一刀刺去、瞬息間收回、再度刺出。連串動作彷彿一氣呵成,神速無比。敵人一個個斃命在這神技之下。

  屋內的激鬥持續了兩個小時。
  沖田追著往裡逃竄的敵人,從簷下躍入幽暗的內庭。看不清楚腳邊的情形,一個不留神被屍體絆了一下,跌倒了。隨即站起身來。
  就在此刻,忽然有種先前從未經歷過的惡感襲來,雙膝力道盡失。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從氣管的深處湧上來。他以刀拄地,支撐著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

  (死。--)
  總司想道。怎麼會這麼想呢。使這位劍客產生不祥的預感,究竟是因為身體狀況的異變,還是因為背後襲來的殺氣呢,不得而知。
  暗中,劍鋒挾著風聲砍來,從沖田的頰邊掠過,撥亂了他一綹頭髮。
  沖田跳起來,擺出下段的姿勢,把刀放低了來防守。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
  對手是長州尊攘派領袖之一,吉田實麻呂,今夜會議的主持人。實麻呂的肩頭負傷不淺,半邊身子血淋淋地好像剛從水裡撈上來。他也許已經喪失了繼續生存下去的自信。

  預見到末日將至,實麻呂尋求著敵手,擺出了拚命的架式。這個男子被松陰推為門下第一人,並不僅僅因為他的學才。在某些方面,他是長州武士的典型代表。

  這會兒,實麻呂想來是一副惡鬼的模樣。
  對手是沖田。
  當時實麻呂二十四歲。他一躍而起,揮刀從上斬下。沖田無意識地舉刀格開,隨著手腕這一抬高,喉頭的血再度上湧。非常不幸,在這個當口,沖田發生了大咳血。

  呼吸被堵住了。
  唇邊,嘗到了血腥的氣味。年輕人用盡僅剩的一點氣力,揮出了所謂的「無想之劍」。總司的刀自上而下,砍在實麻呂的右肩上。
  實麻呂被一擊斃命。同時,沖田大口地吐著血,也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此後數日,沖田都在隊裡臥床休息。咳血的事誰也沒有告訴,只是說「那血是濺到身上的」。
  為了給隊士療傷,激戰的次日一早,隊裡就請了會津藩的幾位外科醫生來看診。總司身上並沒有外傷。醫生們有點兒起疑。
  「這位的事應屬內科吧。」
  醫生們把了把脈,私下嘀咕著說。於是,沒作什麼其他處理,只是叫沖田服瞭解熱劑。看完了病,醫生們就回藩裡去了。他們一定不曾料到,沖田的病是勞咳。

  翌日,會津藩的公人外島機兵衛前來探望傷者。臨走時招呼近籐:
  「近籐桑,有點事……」
  二人走進別室,外島悄聲道:
  「沖田君該不會得了勞咳吧。」
  在那個時代,勞咳可說是不治之症,一旦發病,連家人都會嫌棄。熟諳世理的外島機兵衛考慮到近籐身為全隊責任者的諸多不便,才特地壓低了嗓門: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京都有位醫生擅長診這種病的。」
  外島又補充說,自己可以會津藩的名義先和那位醫生打個招呼,那樣會比較好說話。
  「有勞了。」
  當時正忙著照料傷員,屯營的景象好似修羅場。再者,近籐和外島都不知道沖田大咳血,也就沒把這當作什麼大事。
  池田屋之變過後數日,近籐和土方都為善後處理忙得團團轉,根本沒空去過問沖田的病情。
  沖田獨自臥病在床。
  過了整整十天,他感覺有所好轉,咕容著爬起身來,試著在營內略為走了一走,便對朋輩說「我出去一下子」,打起精神出門了。
  別人並沒有問他去哪兒。沖田的神態是那麼明朗自然,還有什麼可問的呢。
  沖田出了屯營,立刻就放緩了腳步。
  他朝四條大街走去。
  到了路口朝右拐,可以看見街道遙遠的對過,東山的頂上,浮著好似山峰那麼大的一朵夏雲。沖田沿著暑日當空的四條大街前行。
  路過神社,他就到樹蔭底下休息一會兒;路過茶店,他就坐下來歇歇腳喘口氣。
  到了南北向的烏丸大街了。
  
  四條大街對面,東側一角有芸州廣島藩的藩邸,隔壁是水口藩的藩邸。
  (外島機兵衛殿是說,水口屋敷再朝東,黑色板牆的那一家吧。)
  沖田是來看醫生的。如果告訴近籐和土方,只會害他們擔心,那可不合沖田的心意。於是,他瞞著旁人自個兒出來了。
  那位醫生名叫半井玄節,用外島機兵衛的話來說,雖然在町裡當醫生,卻是某個門派的傳人、獲得了「法眼*(6)」地位的人物。
  (怎麼辦呢?)
  沖田在門前躊躇起來。小伙子從小就怕見陌生人,到現在也沒能克服這個毛病。討厭看醫生,也多少和這有點關係。
  黑板牆的牆腳圍著竹籬,從牆邊可以看見青葉楓的新葉長得十分茂盛。透亮的綠映著陽光,沁潤著沖田的視野。沖田在武州長大,看見京都的草木是如此之美,打心眼裡喜歡得不行。
少年時,曾要姐姐阿光讀唐詩聽。記得有誰曾經寫過歌詠五月都城新葉的詩篇。此時,憶起那些辭句,沖田不禁抬手蒙住眼睛。詩裡頭的情景是那麼鮮明地展現在面前,幾乎要刺痛他的雙眼。

  就在此時,出其不意地從背後傳來人聲。回頭看時,有一位姑娘,帶著個婆子站在當地。
  「您有什麼事嗎?」
  姑娘問道。一定是被沖田擋了路,進不了門。沖田從她的模樣看出,她應該是半井家的人,剛剛從外頭回來。
  「不,沒、沒什麼!」
  沖田慌慌張張地朝祗園社方向快步走開,可才走了二十來步又停住了腳。他回過身,朝門口張望。
  姑娘還站在那裡,朝這邊看著,略有些詫異的神色。
  沖田低下頭,行了一禮。
  姑娘見這情形甚是有趣,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趕緊正色,頷首還禮:

  「--請進吧。」
  沖田趕緊跑了回來。他對自己的荒唐舉動也不由得心生嫌惡,於是帶著一臉不高興的表情走過姑娘身邊,進了門。不過,他立即覺察到自己的失禮。姑娘正衝著他發愣呢。

  「我是來看病的。」
  沖田說。
  姑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瘦削的臉龐,下巴頦兒尖尖的;她的唇形姣好端麗。
  「是這樣的,請恕我冒昧打擾。會津藩公人外島機兵衛殿大概已經和先生提過我的事了吧。--我姓沖田。那個,名叫總司。」
  說著「名叫總司」時,沖田笑了,那笑容好像突然綻開的陽光一樣燦爛。真是個像孩子一樣的人哪。姑娘想著,眨了眨眼以示會意。姑娘名叫小悠,是半井家第二個孩子。她哥哥名字怪怪的,叫做礦太郎,據說正在大阪,在緒方洪庵的醫塾裡進修荷蘭醫術。

  沖田被帶到門診室裡。
  半井玄節從裡屋出來了。按照近來的風潮,醫生也改了裝束,蓄起了頭髮。這個人五十來歲,目光炯炯有神,乍一看不像醫生,倒有幾分像是堂堂大藩的家老。

  「我從外島桑那邊聽說了你的事。你是會津藩的家臣吧。」
  不是的,雖然和會津藩有點關係,但我只不過是藩主松平中將屬下、屯紮在壬生的新選組浪士一員而已--沖田想解釋,但沒逮著機會。外島之所以作那樣的介紹,大概也是考慮到新選組在京都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麼地。

  「什麼,吐了血?」
  問診時聽說這種情況,玄節吃了一驚,便問:
  「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下發生的?」
  沖田有點犯窘。
  「是在道場。」
  「哦。」
  「在練劍的時候。」
  「啊啊,練劍的過程中嗎。」
  「是的。」
  總不見得對醫生說,自己是在池田屋挨個兒砍人,最後斬殺吉田實麻呂的時候吐的血吧。
  「我年輕的時候,也練過劍道。」
  半井玄節生於因州鳥取一位藩士的家裡,後來到了京都,做了世代行醫的半井家的養子。他說的練劍道,大概還是指在鳥取時候的事。
  「那可不成啊。尤其是對像你這種體質的人而言。戴著滿是灰塵發霉的竹面罩、在昏暗的道場裡練劍,對你這樣的身體沒有好處。就算你再怎麼有練劍的天資也好,還是趕快停止吧。」

  「是。」
  「藥我會開給你,但最緊要的是,你得在通風良好、沒有陽光直射的地方,好好臥床休息。如果能遵守這一條,我給你藥。如果做不到,給你藥也是白搭。如何?」

  「哎哎,」
  沖田微微一笑。心裡知道,看樣子是做不到的了。
  「我會好好睡的。」
  (不錯的小伙子。)
  玄節想著。女兒也到了當嫁的年齡。以前雖然並不曾留意過,最近自己卻一下子開始著眼於現下世間的年輕人了。玄節以類似於女人挑選和服花樣時的眼神打量著沖田。不過,貿然打聽家庭出身可行不通。

  「奧州會津是怎樣一個地方呀?」
  「那個我也不太清楚。」
  「啊啊,對了,你是常駐江戶的御定府*(7)的人嘛。不過,就算你在江戶長大,你的籍貫也還是瞞不住別人的。你說話還有些奧州口音。」
  確實如此。
  沖田本應說一口清楚流利的江戶語的,但不知為什麼還是繼承了雙親的奧州口音。其實他在父母身邊的時間非常有限,儘管如此,卻不知在腦海何處,深深銘上了印記。

  辭別時,沒能見到那姑娘的身影。沖田覺得有一點失望。
  不過,沒見到她,也令他稍稍感到安心。因為,應該怎樣對待異性,沖田畢竟還不甚明瞭。

*註:
4. 土間:房屋底層未鋪設地板的土地的房間。
5. 平青眼/青眼:青眼指劍道中的中段姿勢,劍尖指向對方眼睛;平青眼的劍身更接近水平位置。
6. 法眼:武士時代授予醫師、畫家、儒者等的榮譽稱號。
7. 御定府:指受藩裡委任常駐在江戶的人。



  「總司那傢伙,不大對勁。」
  入秋後的一天,土方對近籐說。
  每五天就有一次,沖田會獨自離開屯營,沿著四條大街朝東去。途中遇到隊裡的人,也只是朗然一笑,卻不肯說自己去哪裡。
  「難道說……。」
  近籐聞言有些動容。想起阿光的囑托來,這個臉可丟不得。
  「難道在祗園啦二條新地什麼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了?」
  「可他總是白天去的。」
  「也有『晝遊客』一說的。」
  「可是,近籐桑,那傢伙好像討厭女人。我在江戶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
  「歲三,你也真是,一說到總司的事情就帶成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人嘛,既然生為男人,哪有討厭女人的?真有那種怪物的話,看著都礙眼,給我斬了去。歲三,總司只不過害怕女人而已。他還是孩子嘛。」

  「你也一樣呀,一提起總司,就一葉障目。那傢伙都快二十一了呀。」
  「哈哈,時間過得可真快呀,歲三!」
  近籐說著,摸了摸鼻子。
  這兩人覺得,阿光托付的,就是「那方面的事」。阿光要是知道了,定會覺得這二人也靠不住,而傷心流淚的吧。
  轉眼到了十月中旬。京都是個四季分明的都城,東山的群峰隨著各季不同變幻出各種顏色;神社、寺廟的年中祭祀活動正在進行,往來於大路小道的行人似乎也都被新季的色彩感染。季節鮮明的交替令人印象深刻。

  一天午後,土方見沖田又要出門,便叫住了他。
  「總司,等一下。你上哪兒去?」
  沖田的神色好像在說:麻煩啊。不過,年輕人還是很會說些天真無邪的謊話的。
  「我去看紅葉。」
  「哦,去哪裡看紅葉?」
  「清水寺。」
  這一句倒是實話。土方聽了,故意說:
  「我也一起去。」
  說完,不懷好意地看著沖田。沖田的表情果然頗為狼狽。於是,土方琢磨著,沖田要去的並不是清水寺。
  「行了,那我們走吧。」
  沖田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土方走出了壬生屯營。
  從京都的八阪塔登上三年阪,一下子樹蔭蔽日,頓覺通體涼爽。
  從三年阪出來,再沿著從松原方向來的清水阪上行。
  「我說,總司,」
  土方問,
  「真的是去清水寺嗎?」
  「是真的呀!」
  沖田賭氣道。
  「總司,不要瞞我。」
  土方邊走邊說,
  「我可是受了阿光的囑托啊。倘若你出了事,我非切腹謝罪不可,你明白嗎?京都的妓女雖然嘴甜,骨子裡卻都很壞。」
  「是這樣嗎。」
  沖田輕輕呼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應著。
  沿石階拾級而上,眼前就是朱漆的仁王門。石板路繼續往高裡延伸,上到盡頭是華奢的八腳西門,幾經星霜,古樸巍然。
  二人登上了著名的清水寺舞台。
  舞台下方是斷崖。一眼看去,觀賞紅葉還為時尚早,只看見滿山谷的楓葉,層層疊疊。
  朝西望去,天高地遠,西山群峰若隱若現,皇城浪簷一覽無遺。
  「真想不到哇!」
  土方大聲讚歎。這個男人極少用如此率直的語氣說話。土方俳號「豐玉」,從在故鄉時開始直到現在,一直都背著別人吟些不入流的詩句,這個沖田是知道的。

  「雖說在江戶也總聽人感歎清水如何如何,到了京都後,這還是頭一次來。還得多謝你扯謊哄我來。」
  「我沒扯謊嘛。」
  沖田皺起一對濃眉,鬱鬱不樂地反駁。
  「我知道。你的清水呀,是更多脂粉氣的所在吧。」
  (哈。--)
  沖田面露喜色。心知土方還沒看出什麼來。
  「我們到谷裡頭去吧。」
  二人踏著結滿厚厚青苔的石階,一步步下到山谷的那片楓之海中去。
  在楓林中走了走,沖田拐彎抹角地引領著土方,二人出了林子,來到了音羽之瀧。
  「啊啊,這就是以水音聞名的音羽之瀧吧。不過,真的是這兒嗎?」
  雖然叫「瀧」,卻並不是什麼天然瀑布。只見楓枝掩映的岩石上,鑿有導水的凹槽,從槽裡落下三股細細的水流,好像銀線般墜落。
  「就是這兒呀。」
  「啊,失言了。我在關東時,想像著這音羽之瀧的模樣。我還以為,名氣那麼響,必定是轟轟烈烈直落九天的飛瀑呢。」
  「土方桑的想像力呀,總是這樣的。」
  沖田「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我聽說,講究茶道的京都人為了點茶,特地來這音羽之瀧汲水。他們說,這裡的水寧靜柔和。所以,瀧並不一定只有轟轟烈烈才好呀。」

  「喔喔,原來如此。」
  音羽之瀧前有家茶店,門前掛著深藍色的布簾,小方凳上鋪著緋色的毛氈。
  沖田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坐下。土方也跟過去,和沖田並肩而坐。他可不知道沖田的用意。
  茶屋的小侍出來招呼客人了。她穿著伊予白底碎花的和服,背著紅色的帶子,還繫著紅色的圍裙。土方一眼看去,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少女。
  看樣子,她和沖田已經滿熟絡的了:
  「今天還是吃年糕嗎?」
  少女親切地笑著問。
  (哈--,就是這個女人吧。)
  土方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這少女,連一點細節都不給放過。稍覺安心了些,畢竟,京都音羽之瀧小茶店的婢女,比起最近一陣,江戶的神社寺院裡頗為興盛的茶水屋的女人,似乎更加安全無害。

  (果然是總司的作風啊。真是孩子氣。)
  土方心情轉好了。
  「怎麼,總司,你每次跑來這裡,都只是吃年糕嗎?」
  「哎哎。」
  「真是古怪的傢伙。對了,你最近好像突然不喝酒了,難道改吃年糕了?」
  「酒啊……」
  那是半井玄節叫戒了的。
  沖田眼裡掠過一絲陰翳,但立刻又恢復了明快的表情:
  「雖然說是能喝一點,但本來就不愛喝嘛。」
  「所以就戒了嗎。」
  土方皺了皺眉,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
  「總司,最近你頭痛不痛?」
  「沒有。」
  「沒覺得發燒嗎?」
  「沒有啦。」
  「胡說。看你老是咳成那樣。」
  「那個只是習慣嘛。我容易有痰,到了京都,水土不太適應,所以覺得痰多點而已。」
  「是嗎。」
  一下子,二人都靜默了。
  忽然間,太陽從雲背後露出了臉。透過茂密的楓葉,有幾縷陽光傾瀉下來,落在土方腳下,畫出渾圓的光圈。土方見狀,詩興大發。
  「此情此景,可以來上一首!」
  他急忙從腰間取下筆筒,把寫詩的小本子拿了出來。
  沖田不作聲,四下裡張望著。沒多久,他雙頰一紅,便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有五、六個白衣女尼從茶店門口走過。這時,沖田好像才鬆了一口氣,再度抬起眼來。
  女尼們朝瀧邊走去了;瀧口處立著一位姑娘。姑娘彎著腰,提著衣袂,伸出雪白的手臂,拿著舀子在汲水。
  還有個婆子侍立在旁。
  二人都沒瞧見坐在茶店裡頭方凳上的沖田。

  沖田第二次去半井玄節家時,在玄關處遇上了正要出門的姑娘。姑娘手裡提著個木桶,黑漆刷得珵亮珵亮的。
  --啊,您好。
  沖田趕忙鞠躬打招呼。
  姑娘也略欠了欠身作回禮,便朝院門口走去,到了大門畔的灌木叢邊時,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說:
  --上次,我從父親那裡聽說了您的事兒。您每天都好好地睡覺休息了吧?
  不愧是醫生的女兒,連問的話都像她父親。不,與其說是問訊,倒更像是找個話茬兒。
  「嗯,」
  沖田瞧著姑娘手裡的桶。姑娘見狀,把桶提到身前,解釋道:
  --每到了逢八的日子,都要用這來點茶的。
  婆子在催著了,她只好匆匆離去。
  「我想打聽個事,」
  沖田好奇心起,趁半井玄節給看診的時候問道,
  「在京都,點茶都是用木桶的嗎?」
  「木桶?」
  玄節嚇了一跳,
  「這話從何說起呀?」
  「沒什麼,只是看見令千金……」
  沖田說起剛才的所見,玄節聞言大笑。沖田還是頭一次見這位醫生露出笑容。
  「是這麼一回事……」
  玄節解釋了一番,沖田這才知道,原來有逢八之日去音羽之瀧汲水點茶的習俗。當時沖田便暗自尋思,按照京都人的生活規律,想必連汲水的時刻都是固定的。於是,到了下一個逢八的日子,沖田去了音羽之瀧,想碰碰運氣。

  小悠果然來了。
  不過沖田沒在瀧旁和她相會,而是坐在茶店裡,遠遠地看著瀧口的她。並且,還不是正大光明地凝望,而是偷偷摸摸地從暗地裡張望。
  這會兒也是如此。
  一旁的土方舔著筆尖,專心致志地想他的詩。忽然得了一句妙語,不由得笑了,轉過臉來說道:
  「有了!」
  只見沖田的兩眼癡癡地望著瀧口汲水的姑娘。
  「總司!」
  「哎?」
  沖田慌忙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問,
  「那詩,--作好了?」
  「什麼呀。看你最近怪裡怪氣的,沒想到你拿這種眼神盯著人家的姑娘。」
  「是嗎……」
  沖田害了臊,趕緊揉了揉眼睛。這下子連土方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啊哈哈,再揉也沒用啊!」
  沖田天真無邪的性格,從小到大也不見改變,土方正是喜歡他這一點,才被逗得開懷大笑。
  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土方的笑聲驚動了那姑娘。她回過頭來,發現了沖田。
  (這不是沖田樣嗎--)
  「原來您來了呀!」
  姑娘站在瀧邊潮濕的石階上,離這邊不過五個門扇的距離。因此,雖然語聲不高,卻聽得清清楚楚。
  「阿婆,正好,我們也休息一下吧。」
  姑娘招呼著婆子,二人便走進茶店來。
  這一來,沖田慌得手足無措。
  土方轉開視線看著別處。作為一名武士,這會兒要是偷偷摸摸地向沖田打聽姑娘的來歷,未免太失禮了。
  小小的茶屋張著葦簾,本來有些陰暗;但這姑娘一進來,就好像綻開了一朵鮮花,一下子滿堂生輝。
  「我也要一份饃。」
  姑娘吩咐道。
  其實土方雖然坐了有一陣子,卻還什麼吃的都沒點。肚子不餓,不想吃年糕;又不好酒,所以也犯不著特地要酒來喝。聽見姑娘那麼說,便跟著朝小侍道:

  「給我也來一份饃好了。」
  小侍「噗」地笑了。姑娘和婆子對視一眼,也緊抿著嘴兒,強忍著不笑出來。搞得土方莫名其妙。
  不一會,一盤年糕被端到土方面前。
  「什麼呀,這不就是年糕嗎?」
  土方有些忿忿然。他並不知道,「饃」是京都的女孩兒家用的詞兒,指的就是年糕。
  「噯,就是年糕嘛!」
  土方側著臉兒,聽小侍這麼說,也沒了轍,只好吃起這「饃」來。
  趁這工夫,姑娘慇勤地和沖田搭話:
  「沖田樣。您走到這麼大老遠的地方來,不要緊嗎?父親不是說過,您最好多睡覺、多休息嗎?」
  (奇怪呀。)
  土方一邊嚼著年糕,一邊尋思。好像沖田在自己和近籐都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另一種生活。
  「哎哎……」
  沖田的臉又紅了,
  「我想,有時可以出來換換心情……」
  「平時都好好地睡覺嗎?」
  「是,一直都在睡。」
  (這都說的些什麼呀?)
  土方心想,昨天不是還和我一同出巡,去了祗園車道,斬了三個從櫛屋太兵衛那裡敲詐攘夷軍費的浪人嗎?
  姑娘聽了沖田的話,挺高興的:
  「那可太好了。這樣的話,您就可以時不時地來這音羽之瀧換心情了。」
  「哎哎,時不時地……」
  沖田默然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說道:
  「每到逢八之日的這個時候,我會來的!」
  「--」
  小悠不說話了。這姑娘何等機敏,一聽就全明白了。
  之後,是令人難堪的靜默。土方從側面看去,害羞的紅潮正爬上姑娘雪白的脖頸。
  婆子先站了起來。
  姑娘也跟著站起來告別,朝沖田深深鞠了一躬,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給土方也鞠了個躬。其實她只要點個頭也就夠了。
  沖田和土方沿著清水阪往回走時,太陽已經西斜,看來不等回到壬生,天就該黑了。
  土方在路旁的茶屋借了一盞提燈,把印籠留下為當。

  「老爺爺,這提燈,下個逢八的日子還給你。」
  「逢八的日子?」
  「不,不是我來還。叫這個年輕人來還燈好了。對吧,總司?這個人每到逢八之日,就會跑到清水來換心情。」
  土方促狹地笑著,
  「其他的日子嘛,整天都在睡覺!」
  一路走著,土方已經把沖田的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你去看醫生了嗎?」
  「嗯。」
  「真的是勞咳嗎?」
  「不是的!」
  薄薄的暮色中,沖田一下子仰起臉兒,斷然否認道。他不想讓同伴為自己的病擔心。更要緊的是,他生怕土方他們會不知輕重地寫信去告訴姐姐阿光。阿光人在遙遠的日野,倘若知道了,不知會急成什麼樣。

  「我只是太疲勞了,再加上感冒老也好不了。沒什麼別的。」
  「真是那樣就好。」
  土方並不相信沖田的話。如果僅僅是感冒,怎會那樣三天兩頭地跑去看醫生?
  (果然是勞咳。)
  「你什麼都不和我商量,這可不好。」
  「我什麼都和你說的呀!」

  「那麼,你看上那姑娘了?」
  「哪、哪裡!--那麼……」
  「怎麼?」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會看上我這樣的人呢。」
  「話不能說得那麼絕呀,總司。」
  二人才走過清水阪的一半,土方抬起若有所思的雙眼,朝前方望去。京都城就在腳下。雖然阪上還挺明亮,城裡頭天黑得早,已經點起了燈。星星點點,鑲嵌在街衢之間。

  「總司,你看,京都秋暮,華燈初上的一刻,多美啊。每次都讓我覺得,活著真好。來,總司,我們也把燈點上吧。」
  「好的!」
  沖田抱著燈蹲下來,用燧石打火,拿小木棍引著。火苗「呼」地著了,沖田拿著木棍,把燈籠裡頭的蠟燭點燃了。土方低頭看著,開口說道:
  「那個姑娘,你可以娶她。是個好姑娘,和你很般配。我去和她父親談談吧。」
  「才不要呢!」
  沖田好像生氣了。他站起身朝前走去。
  沖田並沒把自己是新選組員的事告訴那位姑娘。她父親半井玄節也還不知道內情,看樣子還一直以為他是會津藩士。
  (這怎麼說得出口?)
  沖田並不是為新選組隊士的身份感到自卑。但這個敏銳的年輕人知道,京都人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以什麼樣的眼神來看待新選組的。
  京都城裡的人,從來就對幕府的差人沒什麼好感,因為京都畢竟是千年王城之地。相對地,他們比較偏袒與幕府作對的長州派。一年前,長州藩發覺了這一點後,更有意識地在京都收買民心,在祗園等地作了大量投資。而新選組雖以鎮護王城的名義駐紮進京,在池田屋之變中,卻將其本質暴露無疑,致使京都盡人皆知,新選組乃是幕府的爪牙。因此,不少人設法袒護被通緝捉拿的長州藩士和浪人,甚至湧現了拚死保護長州藩士的義俠。事變之後,奉行所不得不為此頒佈告示,嚴令禁止京都居民窩藏逃犯。

  (這種事,會把玄節先生嚇著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知道。)
  沖田的心思,土方並不明白。近籐也不會明白的。他們二人,在天地之間只把新選組的大業當作生存的唯一意義,甘心為之拚命效死。即使沖田把所想的解釋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會理解的。



  「是嗎?」
  土方帶回的消息,使近籐大感意外,
  「說起這個,會津藩的外島機兵衛殿確實跟我提過那醫生的事。原來,總司已經背著我們去過了呀。」
  「他大概不想讓我們擔心。」
  「那麼結果呢,不是勞咳吧?」
  「還不清楚。那小子,好像不想告訴故鄉的阿光。對啦,另外還有件好事。」
  土方把音羽之瀧的那件事告訴了近籐,「我們再稍微看看情況,差不多的話,你去和對方說說看如何?」
  這說法看上去不免操之過急,但這幾位鄉里鄉親的夥伴自有他們的原由,別人是不知道的。
  原因是沖田的家世。沖田死去的父親直到晚年才得了總司這唯一的兒子。原本他已經對得子不抱希望,所以才認了林太郎作養子,把阿光嫁給他。
  父親臨死之前,囑咐阿光說:「等總司長大了,就是沖田家的當家人了。讓他回家鄉去,守著祖墳,繼承咱家的香火,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當然,這是過去傳宗接代的習俗。雖然說既無家產也無田地,但身為嫡親長子,還是有守護祖宗牌位的義務的。
  因此,父親給這唯一的兒子起名叫作「宗次郎」。「宗」,是「宗家」的宗;顧慮到有入贅的女婿在,所以在「宗」之後加上「次郎」兩個字。一個「宗」字,寄托著亡父的期望。不用父親說,阿光也會替他完成這一期望的。看起來是件大事,其實充其量也就是等總司長大,成了家之後,阿光把佛堂裡的牌位傳給他而已。

  宗次郎到了成人的年紀,行過元服之禮後,從阿光那裡聽說了這件事,覺得過意不去:
  --別這樣嘛。
  沖田家又不是什麼堂堂正統的名門望族,何況已經有了義兄林太郎在,一定要叫宗次郎繼承家業,實在是沒什麼必要。這個細心的年輕人為了對得起阿光和林太郎,不知何時開始,拋棄了父親給起的「宗次郎」之名以避嫌疑,自己改名為「總司」。(沖田總司生平研究學者、住在大牟田市趣訪町的醫師森滿喜子氏曾專門去過麻布專稱寺的沖田家祖墳,見到了沖田總司的墓碑,碑上的名字仍是沖田宗次郎。)

  這件事,近籐、土方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發現沖田和小悠的事時,二人都看得非常頂真。以新選組隊士的身份來看,這二人的計劃似乎是管得太寬了:他們商量著讓沖田盡快成親。從年齡上來看沖田似乎還小了一點,不過,按照尋常世道,這個年齡討老婆倒是再正常不過的。倘若沖田能娶了那姑娘,就能生個孩子,傳宗接代了。

  「行,我到那醫生家去說這事兒。」
  近籐是個言出必行之人,當即翻了翻黃歷,見次日恰好是上上大吉。於是計議停當,便早早地就寢了。

  第二天清早,半井家裡發生了一起小小的騷動。
  不知為什麼,壬生新選組的局長近籐勇親自登門,說是有事想和當家的面談。
  半井玄節兼任著西本願寺的侍醫,之所以能獲得「法眼」這一醫家最高的官位(雖然這個稱號很大程度上已經淪為虛名了),也是因為有這層因緣。近籐上門時,他正準備去西本願寺出仕。

  「先請進來吧。」
  作為一位醫生,玄節還是頗有膽量的。雖說壬生的浪士隊長來此,不知要出什麼難題,但他相信自己還能架得住。
  說到難題,玄節有他自己的預想。他估摸著會是關於西本願寺的事。
  當時,西本願寺屬於擁立宗政主務的一派,長州領屬寺院出身的僧人很多;而且,自從本願寺遷到京都以來,就和朝廷保持著深厚的關係,比起尊王派來,尊王過激派的色彩更濃烈,作風接近長州派。因為西本願寺有窩藏長州人的嫌疑,新選組還曾經闖進去搜查。(順帶提一筆,東本願寺屬佐幕派。當初,德川家康為了削弱本願寺的勢力,在德川初期就將本願寺一分為二,成立了東本願寺這一別派。自那時起,東本願寺就和幕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京都成為整個政局的中心後,東本願寺宛然是王城中佐幕派的一方國土。幕末政治鬥爭益發激化,京都城裡的東本願寺門徒甚至喊出了「跟著天朝�**椄O跟著本願寺走」的口號。因此,維新之後,東本願寺不得不向朝廷奉納大量的資金,日子很不好過。)

  (反正是來找麻煩的。)
  玄節這麼想著,進了客堂。
  讓玄節大吃一驚的是,大名鼎鼎的近籐出人意料地謙遜其辭,甚至還露出了微笑(這倒讓人心裡頭有點發毛),與玄節打招呼的口氣,簡直慇勤得過了頭。

  「這廂有禮了,近籐殿。」
  於是,玄節也表示出寬厚的態度,按照法眼的禮數迎接近籐。
  不過,近籐與京都人不同,他不打算在寒暄上費太多周章。身為一名劍客,又是關東人,近籐在低頭行禮的時候,已經把說正事的辭句一層層地打好了腹稿。

  於是,禮節完畢,近籐便有如泉湧般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個人到了場面上,就一反平素寡默訥言的作風,措辭莊重多彩,語聲明朗鏗鏘,極富感染力。土方則與之相反,與其在正式場合拋頭露面,還不如在私底下席地座談時的表現來得精彩。近籐這個武骨之人,卻能發出演說家那樣動聽的語音,確是種不可思議的才能。

  然而,對玄節而言,近籐舌端吐露的每一句話,都是令人震驚的重槌。最後,聽到自己的患者沖田總司乃是新選組隊士這一事實,玄節再也無法把持平素的寬厚態度,終於亂了方寸。光是有這麼個患者,就足夠在本願寺那邊引來諸多麻煩。更何況,眼前這個大牌的武士,以他的雄辯之才、謙恭之辭,替手下提出要娶了女兒去。

  「--不、小女……」
  玄節開了口,卻還沒想好下文,只得從懷裡取出面紙來,送到唇邊作出拭汗的樣子。對方的態度看似寬鬆,要想個合適的理由來拒絕可不容易。
  --如果扯個謊,說女兒已經定了親,也許就能唬過去;但是,近籐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眼睛。
  那目光,好像直刺入心裡去。
  玄節不由得沉默了。主客之間,不快的空氣慢慢地沉澱。近籐仍以劍客特有的眼光注視著玄節,似乎將對方表情每一分細微的變化都貪婪地攝入眼簾。而且,這種貪婪的目光還不僅僅單純出於好奇,而是察言觀色、立時應變出招的凌厲目光。即使在與劍無緣的座談之中,近籐的眼�**椄O那麼令人生畏。

  「您意下如何?」
  近籐輕聲問道。那語氣,簡直就像是鬥劍之時,從對手的青眼起式中看出了出招的破綻。
  對方的答覆如何,其實近籐已經瞭然於胸。只是提個醒兒,確認一下,也好就勢鳴金收兵。
  「不行呀,我家小悠……」
  玄節終於開了口,
  「老朽就這麼一個女兒,相親還不到時候;而且,既然是醫道世家,也還是希望她像醫家之女的樣子,即便要嫁人,也要嫁給本業同僚的後進小輩。近籐大人,這是老朽為父的一點愚癡,讓您見笑了。」

  「我明白了。」
  不一會兒,近籐起身辭別,離開了半井家。
  回到屯營後,近籐將對方的答覆告知土方,當即把沖田叫到自己居室來。
  對沖田而言,這件事不啻是晴天霹靂。雖說近籐和土方也是出於一番好意,但事態的發展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離沖田的本心,早已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

  沖田一想到這二位長兄不知對半井玄節和小悠說了些什麼,就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再也不能去半井家了……)
  一個閃念,驚出一身冷汗,濕透衣衫。比起害臊來,「和小悠的事怕是完了」的不祥念頭,更使眼前一陣陣發黑。
  「總司,還是算了吧。」
  近籐和顏悅色地勸道。他是不是完全誤會了?
  「你想想看,半井那個人,不是西本願寺的醫生嗎?俗話說『瓜田不納履』,作為新選組的幹部,卻出入那種人家,隊裡不會沒有人說閒話。再加上為了敵城的姑娘神思恍惚,那就更不知傳成什麼樣了。所以,還是像個武士那樣,放棄了吧,好嗎?」

  「不是這樣的!」
  沖田睜圓了雙眼,激動地分辨道。

  「不,你什麼都不用說。」

  近籐微微一笑,抑住他的話頭,
  「我也不是木頭人。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

  「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想能遠遠地看著她就好了,我只想……」

  千言萬語要傾吐,到了唇邊,卻失了詞句。
  近籐仍然帶著笑容,注視著沖田。
  (你的事,可是你姐姐托付給我們的啊。)
  他朝沖田頷首,意味深長。
  沖田再也說不下去了。無語之間,竟不知那驀然湧上、就要奪眶而出的,原來正是眼淚。
  沖田惶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從滴水簷邊直跑出庭院去。
  這天傍晚,沖田一個人去了清水山內的音羽之瀧。

  小小的茶店早已打烊,門窗都已緊緊閉上。

  太陽也已經下山了。
  沖田呆在瀧旁。即使等上一夜,思念的那個人也不會到來。因為,今天,並不是逢八的日子。
  儘管如此,沖田還是默默地蹲在那裡。

  輕靈的水花,已將肩頭濡濕。

  從佛堂那邊傳來晚課的誦經聲,懸崖上的內院也漸漸亮起了燈。沖田仍然蹲在瀧旁,時不時抬起手來,以肌膚感受那從高處墜下的涓涓細流。她,也曾經這樣作過。

  一盞提燈漸行漸近,在沖田身旁稍停。那是當值巡山的僧人。
  「您辛苦了。」

  僧人問候一句,便轉身離去。
  虔誠的信徒,會專門在夜間到瀧旁拜謁。僧人一定以為,這年輕人即是其中之一。


[終]

真正的天劍——沖田總司

  日本著名導演大島渚的新作《御法度》,現在國內VCD市場上已經可以看到了。這部影片的背景,是十九世紀,明治維新前不久的日本。當時,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為了鎮壓倒幕派在京都的恐怖活動,組織了警察部隊——新撰組。影片描寫一位美少年加納惣一郎(松田龍平扮),以及他加入新撰組所給組內帶來的強烈衝擊。同性之戀用非常唯美的筆調和凝重的氣氛,貫穿了整部影片。
  其實在歷史上,查遍新撰組前後七百餘名成員的完整名錄,連加納這個姓氏都不曾出現過。而另方面,新撰組中倒確實有一位美少年,他的艷麗、頑強,以及短暫如流星的生命,都幻化為種種傳說,受到後世的感慕和讚歎。那就是——新撰組的一番隊長沖田總司。
  沖田總司,名房良,天保十三年(1842)或十五年(1844)生於武藏國,其父沖田勝次郎是陸奧國白河藩阿部能登守的家臣。勝次郎身體很弱,年紀輕輕就去世了,而總司的養父井上林太郎也無故脫藩,去了遠方。幼年失怙的總司,在八歲的時候,進入一家名為「試衛館」的鄉下道場,學習天然理心流劍術。
  還有一種說法,這些身份來歷,都是總司成年以後,自己編造的。他只是一個棄嬰,被試衛館館主近籐周作收養了而已。但不管怎樣,周作的養子近籐勇和弟子土方歲三,像父親又像兄長一般把總司養大,卻是大家都承認的事實。總司對這兩人的愛和崇敬,直接引導他走完短暫但輝煌的人生歷程。
  總司相貌清秀,很有人緣,但他卻不靠這點,或者靠自己深得新館主近籐勇的疼愛,確定自己在道場中的地位。他苦練劍術,不到十九歲,就獲得了天然理心流的免許皆傳(即已經有自己開門授徒的資格了)。據說他擅長使用「突」技(而這正是天然理心流劍法的最大特色所在,還記得《風火英雄》中,對於總司獨創「三段刺」的描寫嗎),近籐勇一直認為他是本門下代掌門的最佳人選。
  有一個傳說,近籐勇有一個養女,經常到道場裡來幫助洗滌和打掃。經過長時間的接觸,他愛上了總司,並終於鼓起勇氣向心上人告白。然而遺憾的是,總司只是冷淡地回答說:「我還在修行中……」。遭到拒絕的姑娘,在痛苦和羞愧之下,竟然引刀割喉自殺。還好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不久就被父母強迫嫁了人……真是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啊。姑娘不明白,總司已經決定把他的一切,都獻給劍道修行,和對養育之愛的還報了吧。
  文久三年(1863),幕府招募浪士隊,維護京都治安,試衛館全員在近籐和土方的帶領下前去報名。因為種種原因,最後浪士隊的計劃取消了,但在京都守護職松平容保的策劃下,新撰組卻誕生了。
  新撰組成立初期,共設三位局長理事,除近籐勇外,還有芹澤鴨和新見錦。芹澤強橫暴躁,給新撰組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可是後台太硬,又無法循正常渠道扳倒他。無奈之下,近籐一黨決定採取斷然行動(據說,是總司最早提出的建議)——當年九月十三日夜,京都風雨大作,近籐、土方、沖田等五人突然殺入島原地方某料亭,將正與情人幽會的芹澤斬殺。芹澤是神道無念流的高手,卻在狹窄的根本無法達成合圍的居室中,被輕易砍倒,從此沒人再敢輕視天然理心流是鄉下劍法了吧。
  此後不久,新見錦也因事故引咎切腹,近籐勇成為唯一局長,試衛館成員實際掌控了新撰組的主導權。總司成為一番組長、副長助勤,並兼擊劍示範。據說他非常喜歡小孩,在京都的時候,經常利用處理隊務的間隙,和壬生寺(新撰組屯所)附近的孩子們玩耍。那時候,他不過才二十歲,也許還保有著天真的童心吧,或者是為了補償孤獨童年所遺留的寂寞感……
  這種純真的心性,只為了所熱愛的人和門派而奮鬥,雖然厭惡卻並不畏懼使雙手沾滿鮮血……因此和月伸宏才會在《浪客劍心》中塑造「天劍」瀨田宗次郎的形象吧——那形象的來源,不就是縱橫京都時候的沖田總司嗎?
  元治元年(1864)六月五日夜,三十餘名攘夷志士集合於京都一間名為池田屋的小旅館,商議打倒幕府的計劃。因為情報洩漏,新撰組全體集合於八阪神社,由局長近籐親自帶隊,奇襲池田屋。這是使新撰組得以名揚天下的戰鬥,總司手舞愛刀「乞食清光」,衝鋒在前。雖然志士中不乏劍道高手,卻無人能在他的面前走上三個回合。當場便有七名志士倒在血泊之中,丟了性命——其中包括著名的長州尊王思想家吉田稔磨、肥後志士松田重助和熊本藩兵學教師宮部鼎藏——其餘的,都做了俘虜。
  惡鬥結束,滿身都是敵人鮮血的總司,卻無緣無故地倒下了。經診斷,他得了在當時算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病。從此,劇烈的咳嗽、嘔血和越來越虛弱,就伴隨著這位美少年劍士,一步步走向永恆的死亡(同樣精於劍術,卻因為肺癆而英年早逝的美少年,還有德川幕府初期的田宮坊太郎,這是真正的巧合呢?還是傳說所造成的巧合呢?)。
  流動的天下局勢,並不因為新撰組的努力,而改變其前進方向。幕府勢力逐步衰退,倒幕諸藩聯合起來,終於掀起了戊辰戰爭。幕府軍放棄京都,向江戶方向收縮防線,而新撰組也隨同一起向江戶撤退。
  總司沒有逃往江戶,他就留在京都附近,和撫養他長大的他的父親、他的兄長,永遠告別了。他是從去年年底開始,病情突然惡化的。不久以後,就被送到鄉下千太谷的植木屋平五郎家中靜養,在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度過了一生的最後時光。
  伏見·鳥羽戰役,幕軍全面潰敗,而新撰組幹部們驚世駭俗的劍術,也根本無法阻擋肩扛火槍的新政府軍的前進步伐。最終,近籐勇在甲府戰敗後,棄械投降,於慶應四年(1868)四月,被判處斬首之刑。土方歲三率領新撰組殘部北上蝦夷地,於明治二年(1869)新政府軍進攻五?郭的時候,自殺性衝陣,被亂槍擊斃。
  近籐的死訊,在一個月後傳到了總司的耳中。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都在為天然理心流而努力,為新撰組而戰鬥,為了他的父親同時也是他的兄長——近籐和土方——得以馳騁於亂世中,而不懈地揮刀斬殺。現在,近籐死了,土方率領殘部北上,也勢不能持久,新撰組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它應該終結了,那麼自己的生命呢?自己生命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五月三十日,沖田總司房良在植木屋的家中,一個人靜靜地死去了。死後,他被追封為賢光院仁譽明道居士,葬在東京都的專稱寺。
     
      
舊 2012-05-31, 10:54 AM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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