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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Jul 2022
文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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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木七
最後的王木七 ◎陳黎
• • 七十日了 我們死守在深邃的黑暗 聆聽煤層與水的對話 週而復始的闃靜如錄音帶永恆 鉅細靡遺地播回我們的呼吸 玫瑰在唇間 蟲蛆在肩頭 偶然闖入的螢火叫我想起 來時的晨星 基隆河蜿蜿蜒蜒 四腳亭的楓樹寒冷如霜 • 錯雜的血脈 神秘的母親 我們如是溫暖地沉浸在偉大的 地質學裡 鐵鏟,煤車,炸藥,恐懼 俱隨時間的纜索滑進睡眠的蛛網 白夜,黑夜 黑夜,白夜 我們的心跳漸次臣服於 喧囂的馬達 愈抽愈急的古水…… 基隆河浩浩蕩蕩 無盡的蝙蝠拍打過惟一的天空 • 在全然的自戀當中 我驚訝地聽到有人叫喚我的名字 跟著鐃鈸,鐘磬,木魚,啜泣 「木七!木七!」 「木七啊!木七!」 • 你問我那一聲突然爆起的巨響嗎? 十一點四十分 大地哭她久別重逢的嬰兒 淚水引發一千萬水暴的馬匹 瘋狂地急馳,追逐我 在曲折濕黏的坑道 踢倒拖籃 踢倒木架 在我們還來不及辨認的時候 群嘯而過; 我看到它踐踏過萬來的肩胛 我看到它踐踏過阿馨的額頭 而我們甚至不敢逃跑 當我們發現更多的馬匹自四面八方湧來 啃嚙我們的眼鼻 吞噬我們的手腳…… • 這突來的一切,多像 去年春天電影上看到的一樣啊 而我們卻來不及細揣它們的悲傷: 被落磐擊壞左腳,在礦場邊踽踽獨行的 阿伯啊,我羨慕你 被瓦斯灼傷臉頰,在煤堆裡打滾如常的 少年啊,我敬佩你 但我難道不曾聽見你們大聲的笑語嗎? 當,吞著最後一口香煙,你們坐在清晨的木頭堆等待入坑 當,鋤著一粒粒的煤渣,你們讓汗水滴進午餐的便當盒 啊甚至在那些深淵一樣暗濁的酒瓶的夜晚 在那些煤礦一樣黑硬的骰子的蠱惑裡 我難道不曾看過你們高叫 看過你們驚懼,顫動嗎? • 七十日了 我們如此堅實地躺臥於死亡的胸膛 在深邃亮麗的黑暗裡 我們的夢 是更亮麗深邃的黑暗 閃爍的地圖 永遠的國 • 淑憲,火土: 你看到新落成的我們的礦工新城了嗎? 齊整的大樓 蓊綠的林蔭道 肇基,清祥就住在水源兄隔壁,靠近 最大的水族館 電影院,美容院比鄰而立 診所,歌廳,超級市場,半分鐘路程 三貂村的李春雄如今搬到金芝麻D廈 上天里的鄭春發遷進了阿波羅21樓 深澳坑路整街規劃成大公園 楓仔瀨路早變為大家最喜歡的高爾夫練習場 • 你幾時也過來參觀新裝潢的寒舍? 游泳池邊是停車場 客廳在前頭 廚房在後棟 二樓,三樓是我六個女兒的臥室 (星期二,星期四,藝專歐教授來教她們鋼琴) (星期六,大家去寫生) (禮拜天早上,跟著她們的母親一起去做禮拜) 你可是猜疑我們把腳踏車藏到那裡去了 我們考到執照已經一個多月啦 飯廳的旁邊是浴室 浴室的旁邊是酒櫥 酒櫥的旁邊是電視 電視的後面是小犬的書房 (必祿吾兒: 22日你從馬祖打回的電報 我收到了。電視上播報的王木土的確就是爸爸。) • 陽光遍照的奶油麵包。 不必是 清晨五點出門的王木七了! 不必是低矮破敗的屋簷 不必是擁擠不堪的眠榻 不必是捉襟見肘的被褥 不必是嗷嗷待哺的茶碗 倚門而望,慮患如井的妻子,她們粗厚的兩手 以及 在每一件洗過、補過復弄破、弄髒的衣服上 無能消失的憂愁的煤垢; 放學的鐘聲 那見不到清醒的父親,下午六點鐘 在陰暗的工寮玩捉迷藏的孩童; 煤塵,奶粉 虎視眈眈的落磐 爆炸,借貸,矽肺症 • 週而復始的夢魘。 週而復始的錄音帶。 記憶啊,讓我 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 當,一個九歲的小孩 我在睡夢中看到黑臉的父親從礦地回來 一語不發地毆打我的母親; 當,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困惑地看著赤膊的父親在井邊 暗自哭泣── 那仍是年幼的你嗎?當一把黑傘 在暴雨的夜晚把妹妹送進 遠方的醫院 • 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疾病送到遠方的醫院嗎? 羸弱的母親 年邁的老祖母 曲折的耳朵 中斷的脊椎骨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靈魂送到遠方的羽毛球場嗎? • 我們守在濕黑的巖層,靜待 陽光的開採 聒噪的馬達,砂包,抽水機 幡旗在昏暗的空中不自主地招搖 俞添登 第一個從右三片跑出來叫我們的俞添登 俞添登 上顎四顆金牙,右腳缺第二指的俞添登 你們終於認出他的臉龐 認出他的勇敢 認出他的愚昧了嗎? • 離開痛苦的傷口 離開絕望的深坑 離開焦急,哀愁,等待 離開銀箔,紙灰,哀號 • 讓受驚的孩子們回到教室 讓暈厥的老祖母回到搖椅 鋤鎬必須工作 蜜蜂必須微笑 •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驕傲的冠冕不肯碎裂它們世襲的寶石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肥胖的乳牛不肯脫下奶油和膏藥的衣裳 在黏土間顫抖的陶工啊 你們將知道 在刀石間睏睡的石匠啊 你們將知道 對著稿紙振筆疾書的作家 對著攝影機大聲疾呼的議員 •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同樣卑微的我們的父兄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不能不宿命的我們的子民: • 垂死的廢流,黑色的階梯 凹窪的巖層,黑色的廟宇 巨大的墨水池,黑色的哀歌 沸騰的溝壑,黑色的唱詩班 嗚咽的月亮,黑色的銅鏡 粗重的麻布,黑色的百葉窗 糾纏的鐵道,黑色的血脈 失火的礦苗,黑色的水壩 • 黑色的窗牖,水之眼睫 黑色的穀粒,水之鋤鏟 黑色的指戒,水之鎖鍊 黑色的腳踝,水之韁轡 黑色的姓氏,水之辭書 黑色的搏動,水之鐘擺 黑色的土甕,水之憂鬱 黑色的被褥,水之憤怒 • (記憶啊,讓我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 七十日了 你問我草地的顏色,落日的 方向嗎? 蜿蜿蜒蜒的基隆河浩浩蕩蕩 幡旗飛揚 幡旗,在飛揚 我看到你們黑小的軀體,在晚風中 支撐著新織的麻衣 我看到你們錫白的嘴唇,晶瑩的淚珠 那般碩大,遙遠地 滴向我 • 「陳滿吾妻:別後無訊 前次著涼都痊癒了嗎? 在這麼黑急的雨夜,我如何想像 疲乏的你,立在窗前 愁不能眠地回顧剛剛入睡的 我們的女兒 彷彿是一萬年前的愛情了 我看到幼小的你,結著一隻大蝴蝶 跑到我們泥濘的礦區玩耍, 然後是羞怯、高大的你, 然後是你憤怒的父親嚴厲的 雙眼: 『礦工的孩子?!』 是的,礦工的 孩子…… • 彷彿是十萬、百萬年前的誓約了 我看你洗衣,縫衣 育我的孩子,姓我的姓 而我們從來不曾儲滿那三個 奶粉罐子的錢幣 漫漫的長夜 愈擠愈窄的睡眠 而也許我們再也不要什麼 奶粉罐子了 東西那麼昂貴 你的身體又那麼虛弱 • 阿雪還一直痛著肩膀嗎? 必祿的來信我看到了,他 身體強壯我很高興 退伍後,你可以帶他到礦場 找頭家 公司方面一定會給他工作做的。 雨衣的口袋裡有我買回來的一包蓮子 務必記得取出; 我寄在春武伯那兒乾電池四粒 瑞竹路林阿川上回欠我一百五十元 你有空不妨找他拿 可以為小蕙運動會買一雙新球鞋 你飯要多吃,衣服少幫洗 這麼黑急的雨夜,可別忘了閂好 家裡的門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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