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我們可以用數學描述萬千世界的一切」，在數學裡有著數以萬計的方程式、函數、以及定律，有如一片錯綜複雜的理性鷹架，幫助著我們去建構日常所見的事物、知識、甚至是信仰。在這些支架裡，有一些貫穿系統的不變元素，它們支撐著整體的架構，千古以來始終不變，沒有人知道它們如何誕生、從何而來，又將從何而去，我們曾經對它們產生質疑、不信、攻訐，但一如它們無可置疑的存在一般，終究所有的猜測都會散去，凡人只能讚嘆與崇敬它們所帶給我們的感動。

在數學裡我們稱它們為「常數」，現在我將要為各位介紹兩位「時空裡的常數」。一位是The Man from Earth / 來自地球的人(或譯這個男人來自地球)，一位是Doctor Who / 誰博士(或譯神秘博士，台譯超時空奇俠)，這兩位人物來自兩部非凡的作品，不管妳喜歡或不喜歡這些作品，我敢保證，親炙這兩部影片都是令人難忘的觀影經驗。首先，我們先從2007年的獨立製片電影，來自地球的人談起。


來自地球的人(左)與誰博士(右)

來自地球的人是一部"小"到不能再小的電影，但它卻講述了一個"大"到不能再大的故事；說他小，是因為它的總預算只有超過五百美金一點點(註一)，雖然我懷疑兩萬台幣的製作費能夠請得起劇中還小有名氣的演員：Final Destination / 絕命終結站的Tony Todd、Bandits / 終極土匪的Richard Riehle，ER / 急診室的春天的Ellen Crawford，但從它屈指可數的場景，簡單的取鏡角度，有限的演員人數，以及根本不存在的特效花費，都讓人可以確信這絕對不是一部好萊塢製作的產品，老實說，從影片的畫質看起來，一開始我還以為這只是單純的電視電影，甚至只是電影系學生的習作爾爾。

(註一：來自本片製片Eric D. Wilkinson的發言，不過在wiki上的敘述則為20萬美金，但這在一般美國影片製作上仍算是非常微薄的成本)

但我們一起坐進這黑鴉鴉的大房間裡所求為何？不就是為了聽一場精采的好故事而來？而來自地球的人做到了，它表現了超乎預算的企圖心，勇敢地向觀眾發出提問的邀請，最終往每個人的腦海都來上狠狠一記，給你一次認知上的完美顛覆。來自地球的人讓人佩服，這全歸功於它攝人的劇本所賜。



就像奧卡姆剃刀理論最簡潔的解釋一樣，「最簡單的答案就是最正確的答案」，來自地球的人所要闡述的故事主旨與謎底，只是一個簡單的假設，「如果有一個活了14000年的人真的存在？」電影向我們提出了挑戰，我們該如何質疑這項假說？思考這假說的意義？甚至相信這假說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劇本裡安排了幾位專業角色輔助觀眾思考，人類學家、生物學家、歷史學家、心理學家等分別使用他們的所學，檢驗他們即將遠行卻不透露離去原因的朋友約翰，想找出他自稱自己已經活了14000年事實的邏輯破綻，就算觀眾對劇中少許的專有名詞不熟悉也不要緊，在對話中這些名詞都會有簡單的解釋。科學的力量在虛空間架起理論的攻城車，從各個方向衝撞約翰的故事，當約翰不疾不徐地解釋疑問，同時也向觀眾證明一個活了14000年的穴居人，他是怎麼生存下來，以及他是如何與人類相處。

他所用來解釋疑問的理論，全都是合情合理的人情常理，例如他不記得歷史上某一年的所作所為，正如我們不記得去年此時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並未保存任何古時候的珍希文物，因為我們也不會保留過去的生活遺跡，尤其當我們長生不老時.....這裡的故事設計完美地把約翰放進了我們之中，當約翰敘述著一個並非天才、也非超能力者--而只是長生不老--的凡人生活時，我們等同也在想像著自己如果也有這樣的天賦，也許我們並無法成為更完美或更超群的人物，而只能靜靜地隨著時光漂流。而這讓觀眾首先在情感上，便開始認同了約翰的不死人身分幾分。



科學講究著實據與檢驗，但是一個凡人--即使是一個長生不死的凡人--的生活裡，並沒有太多可以用來分析的要素，尤其是在空談的場合，沒有手術刀切開他的身體，沒有顯微鏡觀察他的血液，我們只能從他的記憶裡找尋不合常理的片段，但是凡人的記憶力有限，行動力有限，很多往事都遺失在回憶的邊疆了，他大可用「遺忘」來解釋那些無法繼續的故事，他可以用「未曾到過」解釋他從未見過的風景。而終究我們發現，科學只不過是一把呆板的放大鏡，雖然你可以用來觀察所有你懷疑的物體，但當物體外在一如你我平常，觀察行為本身，也只能化為一場徒勞無功。

終究，話題進入了精神面，宗教，尤其是基督教這個西方世界裡的主流精神綱領，勢不可避地成為討論的主體，約翰這樣特異的存在，可曾在宗教史中佔有一席之地..甚至他也許就是宗教史人物裡的一員？這裡的辨證更加精采，卻也更加嚇人。在正反兩方的討論裡，一方面在證實約翰的神祕身分，一方面卻又等於在分析千年來的基督教演進。



當人們遵循著唯一神的教義時，上教堂唱聖歌時，甚至在每一次內心祈禱時，我們信仰的到底是什麼？劇本超乎了科幻的定義，或者說，科幻原本就只是披著幻想外衣的人性重新闡釋，它竟然質疑起信仰的本質來了，而諷刺的是，基督教原本就有不可崇拜偶像的規條，但在實體的偶像外在之外，我們是不是仍在盲目地崇拜著某些虛幻的假象？來自地球的人並不是無神論的傳聲筒，它並不全然否定宗教的力量與意義，但它警告著我們早就相信卻仍不覺服從的現象：古今中外的宗教是不是被過度的解釋與包裝了？宗教是不是淪落成當權者的工具了？而我們是不是昏沉在公式的宗教儀式之中，自認被拯救的心靈卻只是越來越矇蔽？

一開始觀眾一定被約翰的宗教謎底給深深吸引，但在解謎的過程中，我們越來越期盼的反倒不是約翰的真身為何，而是那些老早就存在我們心裡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幸運的是，來自地球的人並未只是丟出懷疑的謎團，它順利地接住我們的猜想，就像小時候爸爸把我們高高舉起一般，終究我們安穩地落下，那答案正如父親的臂膀一樣堅定。



在一部論理的電影裡，特別像是來自地球的人這樣挑戰科學與神學的電影，最後還能有個驚奇的逆轉，確實令人折服，但那只是讓我心懷感激的錦上添花罷了，因為能說的都說了，驚訝的神遊的悲傷的失望的興奮的，全在這短短的87分鐘裡完整呈現了，來自地球的人並沒有因為那微薄的預算而草草收尾，它盡力地提出懷疑，解釋謎底，而我們在這場空談中，也同時見證了人類歷史的點點滴滴，難得的是，還有人性中的友情、愛情、親情等情緒，這些情緒帶來了溫暖與感恩，而不只是提出狂妄幻想的三流劇本，只會讓觀眾陷入一個又一個的幻想裡，最終什麼也沒得到。

也許來自地球的人是不是14000年前誕生的穴居人並不重要，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這些辯證，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羨慕這樣的能力，因為我們所擁有的超乎自己想像，只是我們一無所知，如果一個已經活了14000年的人仍需要並珍惜這些情感，只有短暫生命的我們，當下又怎能不擁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