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也邊看邊哭的伊藤詩織與《黑箱日記》：性侵背後的權力壓迫，是不分性別的

作者 謝瑩 2024-12-18

電影映後，導演伊藤詩織身著及膝皮裙走上前台。剛結束103分鐘的沉重影片，她俏皮地看著全場笑起來。「嗯，我看到今天來了很多男性。這真是太好了。」

「隔壁那個男生哭得比我還誇張！」這是某場《黑箱日記》特映後有人在網路上貼出的心得（而且那個大哭的男生好像就是強者我朋友）。是的，性侵議題從來不是女性專屬。一如導演所說，性侵事件背後揭示的是權力壓迫。而權力壓迫是不分性別的。

你的人生，是否遭遇過不公平？那種明明不是你的錯卻求助無門，甚至好像整個世界都反過來指責你的不公平。如果這樣，你就能看懂這部紀錄片。

（以下有劇情，請斟酌觀看）


電影映後，導演伊藤詩織和口譯在台上回答觀眾提問。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性侵不只是性別議題，更是權力議題

故事從一段沉默的監視器畫面開始。計程車停在飯店門口，低解析度的影像中可以看見，鑽出車外的西裝男子回頭試圖拉扯後座遲遲不下車的女人。因為停留太久，大堂的接待人員也前來關心。在那個不由自主的「快點，我們三個人都在等妳呢」的氛圍下，腳步不穩的女人被半拖半拉的帶下車，由西裝男子撐著走進飯店。

2015年4月，當時剛從紐約念完書回到日本、以記者為志的伊藤詩織，聯繫上之前認識的前TBS華盛頓分社長山口敬之，想詢問TBS是否有職缺。「我認為這是求職的正常程序，」她說。山口敬之請她來面談工作簽證事項，但當她到預定的餐廳時才發現，現場不若她以為的有TBS其他人員，反而只有山口一個人。

「中間，我突然覺得不太舒服，我以為是自己身體怎麼了，於是去了廁所……」之後伊藤詩織便失去記憶。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人在飯店裡，正在被性侵。


從報案開始，她得到的就是一連串拒絕。即使她醒來時清楚看到對方正在侵犯她也沒有用，「你失憶了啊，這樣說的話怎麼能當成證據？」即使她的胸罩上確實採檢出對方的DNA也沒有用，「那只證明他碰了，不能證明他有犯罪。」即使在反覆追究下，警方終於確實拿到了逮捕令，也還是沒有用，因為上層長官說「我判斷沒有逮捕這個人的必要」而撤回。好不容易願意協助她的調查員（男性）被突然調職。為她發聲的議員（男性）在議場就逮捕令一事質詢，被打斷、被無視，最後被主席制止「請不要在這裡討論一般民眾的個別案件」。被質疑包庇的總理安倍晉三最後上台回應，「柚木議員，希望你能用常識去思考一下，這種事我本來就無從得知消息吧」，完全是教訓小學生的口吻。

這已經不是性別議題，是權力議題。權力壓迫就是：不管你是男是女，我要你沒有聲音，你就是不能有聲音。


從報案開始，伊藤詩織得到的就是一連串拒絕，這已經不是性別議題，是權力議題。圖片來源：《黑箱日記》，天馬行空提供

檢討受害者，其實不會讓你更安全
更傷人的來自那些同樣可能遭受權力壓迫、理應和她站在同一立場的人。在網路世界的討論裡，永遠不乏對她的指責：「穿那麼低胸的襯衫就是蕩婦」、「想要去跟高層攀關係就要承擔風險」、「我是不清楚狀況啦，但看起來好像是仙人跳」、「我以跟你同樣是女性為恥」……

已經有不少分析指出，檢討受害者的行為，其中一個原因是人們害怕自己也會受到同樣的傷害，所以急於指責受害者的錯誤、強調自己的正確──「他就是因為這樣這樣，才會惹上麻煩，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所以不會」──藉以在心理上確保自己不會發生同樣悲劇而感到安心。從權力的角度也可以這麼理解：原本沒有權力的人跟其他沒有權力的人站在一起，還是沒有權力的人；但藉著批評他人的行為，好像陡然就站到了有權力的一方，產生了自己有權力的錯覺，從而感到安慰。

可惜那只是錯覺。當然只是錯覺。批評受害者只會讓你在發言的當下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保持安全。但披上羊皮的狼還是狼，披上狼皮的羊當然也還是羊。


伊藤詩織的勇敢發聲，引發日本社會對性侵害議題的關注，進而促成性侵害防治法的修訂。圖片來源：《黑箱日記》，天馬行空提供

正因為不忍耐，才推動了法律進步
另一種常見的心態，則是質疑她為何不忍下去就算了。「碰到了這種事情，很可憐，但人家是總理的好朋友呢，哪有辦法對抗。」「你有想過嗎？你一出來就會被貼上標籤，大家從此都會稱呼你是被性侵的那個人。」這或許是大多數人的求生方式。

紀錄片中，伊藤詩織的家人對於她選擇成為全日本第一名公開出面控訴權勢性侵的女性，其實是充滿不安的。她的父親誠實表白，自己希望的只是女兒能夠過得快樂，結婚生子，最好住得離父母近一點。這對於因勇敢發聲而職涯受阻、不得不遠走異國工作的伊藤詩織來說是痛中之痛。更不用說刑事訴訟失敗，山口敬之反咬一口，以名譽受損為由，向她求償上億日圓。

但如果沒有敢於突破的人，事情就不會有所改變。伊藤詩織說，自己的案子發生時，日本的性侵害防治法還是在110年前制訂的，完全是父權制下針對已婚婦女的產物，「那時女人甚至連投票權都沒有呢。」法律上要求受害者必須有明確的抵抗掙扎、大聲呼救才構成強姦，這變成性侵行為難以定罪的高門檻。相關規範對受害者極不友善，官方統計數字顯示性侵報案率低到只有4%。還有更多雖與本案無關卻荒謬的規定，例如男性無法通報自己遭受性侵，而合意性交的最低年齡只有13歲。

案發後，在輿論強烈反應下，「以性侵害法律來說根本還是未開化國家」的日本在2017年修改法律，把合意性交年齡提高到16歲，加重了強制****的刑責，而且現在，日本男性終於可以通報自己遭受性侵。就這點來說，男性也得好好感謝伊藤詩織呢。


平等不是把權力從一個性別轉移到另一個性別手上。平等是不管哪個性別，可以意識到權力不均帶來的傷害，並一起試圖改變、彌補。圖片來源：《黑箱日記》，天馬行空提供

不分性別，他們一起打倒了權力的惡意
一件事情，是所有人一起做成的。在《黑箱日記》中，這或許是最催淚的一點。

為她掌鏡拍片的友人、願意透露內幕的調查員、詳細記得當晚對話的計程車司機、堅強的律師團隊、承擔出書風險的出版社、共同分享經歷並給予支持的女性們，以及關鍵的在最後願意具名出面提供證詞的飯店門房。即使冒著可能丟掉工作的風險，他也願意站出來說出自己那晚看見的，伊藤詩織是怎樣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被山口敬之拉入飯店。

我想起在#MeToo運動以來，身邊各種男性友人以半開玩笑吐苦水方式說的：「#MeToo也在壓迫我們啊！你知道我們現在都很怕被告嗎？你就算沒怎樣，女生也可以說你有怎樣，不僅百口莫辯，還可能身敗名裂，真的很弱勢啊。」（恭喜你們，現在終於體會到過往千百年來女性的感受，你就算沒怎樣，也會被怎樣，不僅百口莫辯，還會身敗名裂，真的很弱勢啊。）

但平等不是把權力從一個性別轉移到另一個性別手上。平等是不管哪個性別，可以意識到權力不均帶來的傷害，並一起試圖改變、彌補。伊藤詩織的故事，也絕對不是一個單純「女性打倒男性」的故事，而是一個受壓迫者集結起來打倒強權的故事。無法違抗顧客意志的計程車司機、無法不服從飯店工作規則的門房、無法不屈服於警界文化的調查員，各自以他們最後願意突破的方式，與伊藤詩織一起改寫了權力關係。

2019年，民事訴訟一審判決出爐，由伊藤詩織勝訴。2022年，東京高等法院二審認定山口敬之有妨害性自主的行為，駁回上訴。紀錄片中，山口敬之依然在記者訪問時否認自己有任何非法之舉。

盤根錯節這麼久的權力關係，的確很難改變。但你可以說「這個權力關係就是這樣，沒辦法」，也可以說「無論如何，我想要以我的力量做一點可以帶來改變的事情」。這或許就是伊藤詩織與《黑箱日記》告訴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