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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木七 ◎陳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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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日了
我們死守在深邃的黑暗
聆聽煤層與水的對話
週而復始的闃靜如錄音帶永恆
鉅細靡遺地播回我們的呼吸
玫瑰在唇間
蟲蛆在肩頭
偶然闖入的螢火叫我想起
來時的晨星
基隆河蜿蜿蜒蜒
四腳亭的楓樹寒冷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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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雜的血脈
神秘的母親
我們如是溫暖地沉浸在偉大的
地質學裡
鐵鏟,煤車,炸藥,恐懼
俱隨時間的纜索滑進睡眠的蛛網
白夜,黑夜
黑夜,白夜
我們的心跳漸次臣服於
喧囂的馬達
愈抽愈急的古水……
基隆河浩浩蕩蕩
無盡的蝙蝠拍打過惟一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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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然的自戀當中
我驚訝地聽到有人叫喚我的名字
跟著鐃鈸,鐘磬,木魚,啜泣
「木七!木七!」
「木七啊!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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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那一聲突然爆起的巨響嗎?
十一點四十分
大地哭她久別重逢的嬰兒
淚水引發一千萬水暴的馬匹
瘋狂地急馳,追逐我
在曲折濕黏的坑道
踢倒拖籃
踢倒木架
在我們還來不及辨認的時候
群嘯而過;
我看到它踐踏過萬來的肩胛
我看到它踐踏過阿馨的額頭
而我們甚至不敢逃跑
當我們發現更多的馬匹自四面八方湧來
啃嚙我們的眼鼻
吞噬我們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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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來的一切,多像
去年春天電影上看到的一樣啊
而我們卻來不及細揣它們的悲傷:
被落磐擊壞左腳,在礦場邊踽踽獨行的
阿伯啊,我羨慕你
被瓦斯灼傷臉頰,在煤堆裡打滾如常的
少年啊,我敬佩你
但我難道不曾聽見你們大聲的笑語嗎?
當,吞著最後一口香煙,你們坐在清晨的木頭堆等待入坑
當,鋤著一粒粒的煤渣,你們讓汗水滴進午餐的便當盒
啊甚至在那些深淵一樣暗濁的酒瓶的夜晚
在那些煤礦一樣黑硬的骰子的蠱惑裡
我難道不曾看過你們高叫
看過你們驚懼,顫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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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日了
我們如此堅實地躺臥於死亡的胸膛
在深邃亮麗的黑暗裡
我們的夢
是更亮麗深邃的黑暗
閃爍的地圖
永遠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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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憲,火土:
你看到新落成的我們的礦工新城了嗎?
齊整的大樓
蓊綠的林蔭道
肇基,清祥就住在水源兄隔壁,靠近
最大的水族館
電影院,美容院比鄰而立
診所,歌廳,超級市場,半分鐘路程
三貂村的李春雄如今搬到金芝麻D廈
上天里的鄭春發遷進了阿波羅21樓
深澳坑路整街規劃成大公園
楓仔瀨路早變為大家最喜歡的高爾夫練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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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幾時也過來參觀新裝潢的寒舍?
游泳池邊是停車場
客廳在前頭
廚房在後棟
二樓,三樓是我六個女兒的臥室
(星期二,星期四,藝專歐教授來教她們鋼琴)
(星期六,大家去寫生)
(禮拜天早上,跟著她們的母親一起去做禮拜)
你可是猜疑我們把腳踏車藏到那裡去了
我們考到執照已經一個多月啦
飯廳的旁邊是浴室
浴室的旁邊是酒櫥
酒櫥的旁邊是電視
電視的後面是小犬的書房
(必祿吾兒:
22日你從馬祖打回的電報
我收到了。電視上播報的王木土的確就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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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遍照的奶油麵包。
不必是
清晨五點出門的王木七了!
不必是低矮破敗的屋簷
不必是擁擠不堪的眠榻
不必是捉襟見肘的被褥
不必是嗷嗷待哺的茶碗
倚門而望,慮患如井的妻子,她們粗厚的兩手
以及
在每一件洗過、補過復弄破、弄髒的衣服上
無能消失的憂愁的煤垢;
放學的鐘聲
那見不到清醒的父親,下午六點鐘
在陰暗的工寮玩捉迷藏的孩童;
煤塵,奶粉
虎視眈眈的落磐
爆炸,借貸,矽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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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而復始的夢魘。
週而復始的錄音帶。
記憶啊,讓我
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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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九歲的小孩
我在睡夢中看到黑臉的父親從礦地回來
一語不發地毆打我的母親;
當,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困惑地看著赤膊的父親在井邊
暗自哭泣──
那仍是年幼的你嗎?當一把黑傘
在暴雨的夜晚把妹妹送進
遠方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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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疾病送到遠方的醫院嗎?
羸弱的母親
年邁的老祖母
曲折的耳朵
中斷的脊椎骨七十日了
你們仍然把難過的靈魂送到遠方的羽毛球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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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守在濕黑的巖層,靜待
陽光的開採
聒噪的馬達,砂包,抽水機
幡旗在昏暗的空中不自主地招搖
俞添登
第一個從右三片跑出來叫我們的俞添登
俞添登
上顎四顆金牙,右腳缺第二指的俞添登
你們終於認出他的臉龐
認出他的勇敢
認出他的愚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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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痛苦的傷口
離開絕望的深坑
離開焦急,哀愁,等待
離開銀箔,紙灰,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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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受驚的孩子們回到教室
讓暈厥的老祖母回到搖椅
鋤鎬必須工作
蜜蜂必須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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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驕傲的冠冕不肯碎裂它們世襲的寶石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肥胖的乳牛不肯脫下奶油和膏藥的衣裳
在黏土間顫抖的陶工啊
你們將知道
在刀石間睏睡的石匠啊
你們將知道
對著稿紙振筆疾書的作家
對著攝影機大聲疾呼的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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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同樣卑微的我們的父兄
我們在此等候
因為不能不宿命的我們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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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的廢流,黑色的階梯
凹窪的巖層,黑色的廟宇
巨大的墨水池,黑色的哀歌
沸騰的溝壑,黑色的唱詩班
嗚咽的月亮,黑色的銅鏡
粗重的麻布,黑色的百葉窗
糾纏的鐵道,黑色的血脈
失火的礦苗,黑色的水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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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窗牖,水之眼睫
黑色的穀粒,水之鋤鏟
黑色的指戒,水之鎖鍊
黑色的腳踝,水之韁轡
黑色的姓氏,水之辭書
黑色的搏動,水之鐘擺
黑色的土甕,水之憂鬱
黑色的被褥,水之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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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啊,讓我徹底地把你們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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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日了
你問我草地的顏色,落日的
方向嗎?
蜿蜿蜒蜒的基隆河浩浩蕩蕩
幡旗飛揚
幡旗,在飛揚
我看到你們黑小的軀體,在晚風中
支撐著新織的麻衣
我看到你們錫白的嘴唇,晶瑩的淚珠
那般碩大,遙遠地
滴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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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滿吾妻:別後無訊
前次著涼都痊癒了嗎?
在這麼黑急的雨夜,我如何想像
疲乏的你,立在窗前
愁不能眠地回顧剛剛入睡的
我們的女兒
彷彿是一萬年前的愛情了
我看到幼小的你,結著一隻大蝴蝶
跑到我們泥濘的礦區玩耍,
然後是羞怯、高大的你,
然後是你憤怒的父親嚴厲的
雙眼:
『礦工的孩子?!』
是的,礦工的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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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是十萬、百萬年前的誓約了
我看你洗衣,縫衣
育我的孩子,姓我的姓
而我們從來不曾儲滿那三個
奶粉罐子的錢幣
漫漫的長夜
愈擠愈窄的睡眠
而也許我們再也不要什麼
奶粉罐子了
東西那麼昂貴
你的身體又那麼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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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還一直痛著肩膀嗎?
必祿的來信我看到了,他
身體強壯我很高興
退伍後,你可以帶他到礦場
找頭家
公司方面一定會給他工作做的。
雨衣的口袋裡有我買回來的一包蓮子
務必記得取出;
我寄在春武伯那兒乾電池四粒
瑞竹路林阿川上回欠我一百五十元
你有空不妨找他拿
可以為小蕙運動會買一雙新球鞋
你飯要多吃,衣服少幫洗
這麼黑急的雨夜,可別忘了閂好
家裡的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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