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見,子貢的「道德」行為是反道德的。首先,他把原本平淡無奇、應該人人都能夠做到的道德,超拔到了大多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既然「道德」標準如此之高,那麼本來符合道德的代償贖金後的收回贖金,現在就變成「不道德」的了。因為「道德輿論」會對收回贖金的人說:你什麼也沒有付出,算是做什麼好事?跟人家子貢比比,你簡直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任何人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你做了一件為奴隸贖身的大好事,得到的卻是「自私自利」的評價;如果你做了一件合於道德的善事,得到的卻是「不道德」的惡名,你還會去做嗎?你當然不會做,而是開始跟著「道德輿論」說。於是,子貢式的「無私道德」,最終使「道德」變成了只說不做的東西,成了純粹的高調。
子貢的「道德」高標,猶如設了一個跳高的世界記錄:二米三十四。只有跳到這個高度的人,才算有跳高才能。這樣的話,任何小學生運動會、中學生運動會、大學生運動會和一切低水平的運動會都不必開了,因為即便是這些運動會的跳高冠軍,也跳不過二米。也就是說,運動員們忙了半天,流了一身臭汗,得到的只是恥笑,得到的只是「不配跳高」的惡名。於此相似,
過高的「道德」標準,使絕大多數人都淪為「不道德」;所有追求道德的人,得到的只是恥笑;他們的真正符合道德的高尚努力,只被用來證明他的「不道德」。在這種「道德高壓」下,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永遠只說道德的話,但永遠不做道德的事。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並且心安理得。過高的「道德」不僅沒有推廣道德,反而推廣了不道德。推廣不道德有沒有好處呢?有的,但是只對那一個達到「道德世界記錄」的人有利:他成了絕對的道德偶像,至高無上的聖人。
實際上,道德世界記錄是不能做人類社會的道德原則的。因為首先,既然是人類社會的道德原則,就應該符合整個社會的大多數人力所能及的道德水平,使大多數願意做有德者的人感到勝任愉快。也就是說,道德標準應該是一條大多數人都能達到的及格線。自我道德要求高的人,不妨去拚一百分,爭第一,但大多數人只要及格,就不該打屁股。如果一種教育不讓考不到一百分的大多數人及格,學生就會喪失求知進取心,自暴自棄。這種教育就是失敗的。如果一種道德不讓善良而不傑出的大多數人感到自己有希望做個好人,人們就會喪失道德進取心,自暴自棄。這種道德就是虛假的。當一種道德標準使大多數人都做不到時,這種道德就必然是偽道德。提倡這種偽道德的唯一結果,就是反道德;這種偽道德越是成功,越會導致道德大滑坡。
提倡這種偽道德的人,不是熱愛道德的人,只是以道德為名的自戀狂或自虐狂。所有的真道學,正是這樣的自戀狂和自虐狂──而假道學則是眼紅真道學之成功的小人,假道學雖然也自戀,但不是自戀狂,而且假道學決不自虐,他用沽名釣譽得到的利益滿足其世俗慾望。其次,人類社會的道德標準應該是比較恆定的,以便一代又一代的人可以准此而行。但如果道德世界記錄做了整個社會的道德標準,那麼這一世界記錄就會被道德自戀狂或精神自虐狂們不斷地刷新和打破,那麼大多數人必將無所適從。因為昨天被前一位道德狂認為還是道德的事,今天卻會被另一個更狂熱的道德狂斥之為不道德。道德狂熱的比賽,是沒有止境的,不到家破人亡、國毀種滅,決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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