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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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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Dec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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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套工作方法在一個範圍裡,它不會都出錯,這是我的看法。就是說,一部電影,怎麼確保它成功,這個我不曉得。但是一個電影公司怎麼確保它成功,我確實是有概念的。這跟投資股票是一樣的意思,如果一個電影公司有一個方向、有一個想法,你一年做四至六部電影,要做到它有能力能夠回收,這個是不難的;但是一部電影,可能會很好、可能會不好,這個是不知道的,因為它可能會有這樣的風險。但是如果是個有經驗、訓練有素的團隊,同時你有機會用較長的時間來規劃一些事,因為每件事出錯的風險、成功的機率都相似;那麼合起來,這個事變成是可以管理的,這就是「電影合作社」的由來。

我跟邱復生說,一部電影我也不能擔保會成,但是一個以亞洲創作者為中心、高水準、高品質(high quality)的電影公司,它在全世界影壇是有位置的。所以我當時跟邱復生提出來的案子是一個組合,我希望他做「一部侯孝賢的電影、一部楊德昌的電影、一部陳國富的電影,還有一部方育平的電影。」我當時提出了這四部電影的計畫,所以就成立了「電影合作社」。邱復生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他也同意了。
但是正式做下去之後,又有變數。因為光是談《悲情城市》就談了一年。

張:談了一年?!

詹:談了一年才談成,因為邱復生看到很多,一方面他可能看到很多也許我們沒有看到的未來,他有他的經驗。另一方面,他對一部電影在現場怎麼完成,他的經驗也不是很多,所以他對這種工作方法是否有效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國際上這一部份,他也沒有看過,所以在心情上有時候就有點「進兩步、退一步」。

光是孝賢這個戲的決定就花了很多時間,另外三部戲再要做決定,太難,所以那部份就一直沒進展。

《悲情城市》已經開始準備、進入製作狀況了,其他三個人都覺得沒法再等,方育平說,他去找別的資金,陳國富也去找別的資金;楊德昌也去找新的投資者,這部份後來我有參與,他一開始本來不是拍《牯嶺街》,到了跟中影簽約開拍時,都還不是《牯嶺街》。那個電影都還叫《帶我去吧,月光》,故事也完全不一樣,當時我跟中影談的也是《帶我去吧,月光》,一直要到開拍前,才把名字變了,先是名字變了,後來發現,完全不是同一個故事,根本是另外一個故事,這個都是當時發生的事。

「合作社」也沒有解散什麼的,因為並沒有一個正式的組織,雖然當時登記了一個公司。

張:不是有一個office嗎?

詹:那個office是楊德昌去租來的,當時邱復生也幫了忙。因為工作,陳國富還幫我interview了一個英文秘書,就是芭芭拉(現今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亞洲區總監,曾投資《臥虎藏龍》、《雙瞳》等片),到今天都變成人物了,就有這樣的一個過程。

當時的這個小團隊本來就是一個不嚴謹的關係,就是大家有一定的希望,用我作為和投資人打交道的中心所形成的一個小組織。到了《悲情城市》開拍前,其實已經沒辦法運作了,我們所有的精神就通通投注到《悲情》去了,從頭到尾還有一點點時間,我還可以去談對《牯嶺街》的投資外,其他兩部就等於完全沒有了。

後來方育平自己找投資,拍了《舞牛》,號稱是黃秋生的第一部電影,故事拍出來也不一樣了,因為中間經過了一個「六四」,方育平的心情也完全不一樣了,「六四」就變成故事的主軸,這是原來劇本裡完全沒有的。陳國富就出去拍了《國中女生》。這些東西就都散開來,進到《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最早的預算,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第一次把預算提給邱復生的是1460萬。

張:就只有1460萬?

詹:當時是這樣,1460萬用完了片子還沒拍完,最後拍完可能花掉將近1680、90萬,後來侯孝賢說預算是1700萬,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以這個電影的scope來看,當然是非常非常省錢的,是很厲害的,那樣的電影品質(film quality),還不到50萬美金(真的是很值得)。

這是當時我跟邱復生提的一個主要論點,就是說,這樣的film quality,你交給美國獨立製片,可能要花1500萬美金;你給好萊塢來拍,3000萬美金跑不掉;只要有個梅格萊恩和湯姆漢克兩個在海邊走路,就要花上3500萬美金了(哈哈哈,笑)。

我說,侯孝賢可以拍一部epic(史詩),花50萬美金,有這樣的film quality。因為這是個epic,它可以賣全世界,每個地方你開價5萬美金、20萬美金,不為過的!這是我看到他在貿易上的「比較利益」法則,這些是完完全全你在經濟上可以預見的事。如果你可以做這樣有國際水準的film quality,你用的成本是這些,你創作力是那樣,這個事沒有理由是沒有經濟效益的。

這個做法對投資人來說,也是較好的訴求;而不是說,啊,你應該支持台灣電影,那個是比較沒意義的。
至於《悲情城市》的拍片過程、遭遇的困難及趣事,當然很多啦!

後來這部電影完成了,以當時的環境來講,它又面臨到一個困難,也就是說,這個電影在檢查上有沒有什麼困難?

其實在當時的氛圍裡,我是有一點小心翼翼的。

就是在片子完成之前,沒有讓邱復生看到這個東西!

張:沒有看到?邱先生知道拍了些什麼嗎?
詹:他當然知道故事是關於什麼,但是具體的哪一個鏡頭的細節是什麼,除非你看到後面、看到成品,是不能知道的。後來電影完成了,開始試片,邱復生當然就看到了。他看了之後,他也不是很確定,他也覺得這個電影很有力量,但是他不確定這個會不會帶給他什麼困難,所以他有特別放映給當時一些新聞局的人看,那時孝賢他們已經要出發去威尼斯影展了。

張:不是先到多倫多去嗎?
詹:其實片子完成的時間都是跟著影展的嘛,如果沒有影展,電影都不會拍完的,事後會一直修、一直修(哈哈哈),因為已經答應了人家,所以你非去不可。
所以事情是最後幾天發生的(筆者註:指「兩階段送審事件」),孝賢他們的隊伍也快出發了,我當時沒辦法去,因為我在上班;我是個上班的人(笑),也是個業餘製片者,下了班才工作的,《悲情城市》拍攝期間也是他們收了工,再去我家開會,我從來沒法到現場,除非有我的戲(哈哈哈)。
也是正好吧!那是一個特別的經驗、特別的遭遇啦,就在他們要出發去威尼斯的前一天吧,他們去威尼斯應該是晚上出發。那個中午,我因為自己工作的緣故,跟人家約了在「來來飯店」(現在的「喜來登」)的十七樓,就是頂樓的club,其實我是去參加另一個場合,結果我在那裡遇見了邱復生先生跟新聞局副局長廖正豪,他們兩個人坐在那裡,看到我,他們也有一點點吃驚。當時我只是看到,也沒有特別的感覺。
因為那幾天《悲情城市》都在試片,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一個電話,問說:「為什麼那個片子看起來跟原來的不一樣?」
因為我不是很確定,所以第二天我再趕去試片間看,就發現後面軍隊逮捕人的那場戲沒有了。我就有點疑心,這個是不是跟我昨天看到的那場會面有關,因為侯孝賢已經出發了,可能侯孝賢跟楊登魁他們先走,邱復生好像比較晚走。

張:哦,不是,因為當年我去威尼斯採訪,所以我知道,侯孝賢他們先走是先到加拿大去參加多倫多影展,再轉到威尼斯的,邱復生和楊登魁分別前往威尼斯,最後三方會合。
詹:當時台灣可能只剩下我了,後來那個片子被剪,我相信侯孝賢一定是不知道、一定是不同意這個事的,因為我沒有聽到他跟我講過這件事,我很疑心他會同意這樣的事!
因為那時候朱天文經常會打電話回家,我就請謝材俊問她,說我看到少一段的這個事,問這是怎麼回事?朱天文說,她不知道。所以我就立刻坐下來寫了一個讀者投書,登在中時晚報上。那時候楊渡在「中晚」,我跟他講有這麼個事,我說我想寫個讀者投書,希望他能夠登出來,他就幫了這個忙,就登出來了。
我就是表達,我的判斷是,這是新聞局或任何一個主管機關故作開明,說是「一刀未剪通過」,但其實是協商了片商,在創作者不知道的狀態下做了刪減。
讀者投書出來之後,國內已經鬧起來了,孝賢當然也知道了,因為當時所有人都在威尼斯,後來聽說那天的場面有點尷尬,因為大家都不肯跟邱復生坐在一起!
我當然對邱復生也很不好意思。因為他是一個企業家,在那個時代,每個企業家
是不會輕易跟主管機關對抗的,因為你不是這件事要受他管,你還有很多事要受他管。但我還是要寫的原因是,即使邱復生是前輩、是好朋友,是幫了侯孝賢這麼大的忙,我還是必須說,這件事是錯的!
如果這件事有徵得創作者的同意,那我就會視那是創作者心目中可以接受的一個版本,不管有沒有什麼壓力,創作者如果接受,那個版本我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那是出自於任何一種壓力而不得不產生的一個版本,這不是創作者的意願,這個我就不能同意。
也就是說,如果政府機關覺得創作者這樣創作,他以主管機關的立場或以某一種法律上的立場表示,這個不能通過;譬如說,按照中華民國的法律,這個必須剪,好,那麼他必須自己動手剪,這個帳必須算到他頭上;全世界未來看到這個影片少了什麼東西,這件事是誰做的。這不是創作者做的。這個必須要清楚才行。也許在某些時代,一個政府做這些事,不被認為奇怪…,但是事情要清楚,這是一個過程。
就在那個新聞出來之後,台灣鬧了一、兩天,大概就一兩天的風雨吧,得獎消息就傳來了,那個情緒和對抗就有點急轉直下了。因為在威尼斯的他們心情也好起來了(笑),邱復生跟大家的關係也變好了。台灣這邊也不可能剪了,再要剪那個鏡頭,我想政府也會很難堪,所以電影最後是以完整的方式映演出來。

張: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消息的?得金獅獎。
詹:就是他得獎當時囉,大概頒獎典禮結束。

張:你是頒獎典禮之後才知道的?因為他們前兩天就已經知道了!
詹:根據經驗,他們雖然知道,不過因為以前有過變化,所以侯孝賢覺得,這個不能確定,他覺得不能確定。因為向來這些東西在影展裡都蠻危險的,就是到最後一刻,沒有在台上唸出你的名字時,這些都不能當真,所以他是有經驗的。
我倒是每天都有消息,主要都是從謝材俊那裡來的,因為天文會打電話回去,叫謝材俊跟我講,所以一得獎大概沒幾分鐘,他們就通知了謝材俊,謝材俊就告訴了我。
我聽到了也很高興啊!那天晚上我就請這些朋友到外面去吃飯,他們在威尼斯很開心,我們在這裡也慶功啊,我們自己來。那天我們跑到八里張菲開的「海中天」去慶祝,選在那裡是因為記者找不到。(哈哈哈哈哈)
在那之前,我也已經從孝賢那裡聽說,極有可能會得獎,所以我當時也做了關於書的準備,我那時候出了《悲情城市》的劇本嘛,這可能是歷史上少見賣得很好的劇本,雖然只有一段時間啦!(哈哈哈)
不過後來大家對「企畫《悲情城市》」這件事的描述,我都覺得,可能有點神話了它。後來常被人家說,這是一個「行銷模式」,就是走影展的路線,國外得獎再回銷台灣。「這個不是事實」,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工作的。
第一,沒有人可以決定影展得獎的,這件事是沒法預估的。
但是影展一定要去,參展不是為了要得獎,而是要那一個場合。因為在影展裡,各式各樣的片商都在那邊等消息,在那裡看片,這是最簡單、最便宜的行銷途徑,每一個screening,都集結了許多買家在那裡,集結了對這個電影有認同、會寫影評的這些評論家,所以影展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管道。在這裡,你可以試著去買賣、去開拓國際市場,特別是藝術電影,你是一定要去做的。
其實這個電影(《悲情城市》)的國際行銷做得比去影展早得多,因為當時我在做這個工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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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魯斯在夜間飛行
舊 2009-11-24, 08:36 PM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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