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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他是很有動機想做,但他對去香港拍有很大的(疑慮?),不是疑慮,其實是違反初衷,他說,《悲情城市》讓他有這個故事的起點就是基隆港,就是基隆外海船隻進港、火車同時進站的那個感覺,船鳴氣笛交錯,同時進來,天又下著雨,那個港灣的景觀…,這是獨一無二的景觀。他要的是從「這個地方」開始說這個故事,這是導演的「vision」,一個視覺創作者,他有很多故事是從一個視覺的前題出發的。
當他說這個故事時,他覺得,如果跑到香港,原來使這個故事可以「誕生的原因」就不見了。
所以個別把每一個故事詳細剖析之後,最後覺得,以他的狀態、以他最合理的工作方式,加上他那種一直要從台灣裡頭找東西的企圖,當時看起來是《戀戀風塵》最沒有風險,創作最合理;就是在那一刻做那個作品,是最不需要跟任何條件妥協的,因為他單獨需要的那些條件跟這個環境的關係最match。其他案子都還要等某些條件成熟,或者需要更多資金,或者需要什麼…,當時看起來《戀戀風塵》最合理,所以就拍《戀戀風塵》。
這是我第一次被侯孝賢列入工作人員,(是製片人?)不是,我suppose應該做這個片子的宣傳。所以開鏡時,我就負責開記者會、寫新聞稿,接下來我就沒有事做了。
因為侯孝賢的創作是花很多時間準備的,你其實是沒辦法幫上任何忙,他永遠是個採擷者,你坐在那裡,他跟你講話,你說什麼,你有什麼反應,通通都會到他那裡去,可是你沒辦法「單獨」替他去做什麼事。後來朱天文也曾提出過同樣的困擾,儘管天文已經是對他幫助最大的人。也就是說,侯孝賢如果有想法,那個故事前端的發展,天文是會起很大作用的。可是侯孝賢是要一個人一直吸收、一直吸收,每個東西只要稍稍有概念化,他也是不要的,他一定要求每個元素盡可能的真實,譬如,《悲情城市》中決定要把梁朝偉變成啞巴之後,(對對,陳庭詩),他不是跑去看陳庭詩嗎?他一定要有具體的東西對應,他才覺得那是真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奇特的人。
他的準備工作其實其他人是沒辦法幫忙的,你幫的忙都是他創造出來的。
譬如吳念真對侯孝賢來講,都是在故事所有的細節都有了,結構大致上出來了,結構大概天文可以幫他一些忙,最後需要對白,那才是吳念真最厲害的事,那一部份也是天文自己覺得不夠的地方,只有吳念真能寫那樣的對白。
可是寫完之後有什麼用?因為侯孝賢也不讓他的演員看到那個對白(哈哈哈哈)。
張:《悲情城市》的字幕是吳念真寫的!
詹:那是事後寫的,你在表演的時候,孝賢不讓你看劇本的。我也去演了啊(演林老師)。
張:你們都是臨場發揮的?
詹:他講故事給我聽,我那個角色一開始只有兩場戲、兩個鏡頭,可是他把這個人的「一生」都講給我聽,一生的故事。
張:是鍾理和的哥哥?
詹:聽完之後,劇本他不讓你看的。劇本是他在準備過程當中用的,到了現場,他不給業餘的人看劇本,因為業餘的人演戲會去唸劇本,那就完全不像真實的事了,所以他完全不讓你做這個事。所以我們那一群人的戲,大部分都是吳念真開頭,(對,吳念真也這樣講過)他開完之後,我們要跟。念真每一次開都不一樣,所以你每一次都要現場反應,要說想法,但是你並沒有真正用到那個對白本。
所以侯孝賢的創作方式,我們這些朋友能幫上忙的,真的是太有限了。
張:說完角色的背景之後,他還做些什麼?
詹:他把故事講給你聽,然後就半開玩笑的說,我們來試一試,試的時候,他鏡頭就開了,你就亂演一通,他會抓到他要的東西。等到我們正式來,那個鏡頭根本都不轉了(對對對),我們都是被騙的嘛!(哈哈哈)
因為試戲時,你不覺得你在演,所以就很放鬆;等到正式來,因為你是業餘的,你就會覺得稍微自己表演一下,稍微用力一點,那個就不是他要的。他總是有各種方式,對付業餘演員、對付小孩、及對付動物,他大概都是用同樣的原理,用誘引的方式把那個情緒找出來。
張:看到侯孝賢的不同之後,你怎麼幫侯孝賢?
詹:在《戀戀風塵》的時候,我就感到其實我能做的有限。
到了要上片時,我協助中影去做些宣傳,其實那也很難,因為中影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當時我所說的想法,也沒得到驗證,因為我也沒有做過;而中影的整個工作流程已經變成一個結構了,譬如,這時候剪預告片,預告片要怎麼樣的,什麼時候做什麼,他們覺得工作已經是這樣了,外人也插不上手。
《戀戀風塵》之後,又過了《尼羅河的女兒》,我越來越看不下去了。我有別的理論,我覺得侯孝賢的電影不應該這樣來經營,我要有一個新的經營方法,我認為他的電影在經濟上是完全沒問題的,也就是說,用侯孝賢的電影賺錢是完全沒問題的。但我需要一個新的人,他對電影沒有一個固著的想法,他有一種彈性,他會覺得「ok,這個新方法值得一試。」因為這個新方法不是憑空想像的,它有所有的細節理論,我可以解釋這些東西是怎麼做到的,所以我看不出來為什麼做不到?我在別的行業裡,如果我對一個事已經看出這麼多細節了,我覺得沒有理由做不到!
何況那些細節還不是我們替他做的,而是侯孝賢已經做完了,他在國際上已經被接受了,他的電影,可以拿到全世界各個地方去,每個地方一點錢,這些錢加起來有多少,你都是可以算的,這個是不困難的。
所以我要找一個觀點比較新的投資者,可能看法上不那麼像(台北西門町)電影街上的那些老闆們;那個觀點也不是不好,而是那個觀點已經不能對付這樣的電影。我希望找較新的人,當時就想找邱復生。當然一開始他並不一定有這個想法(笑),那時候我有幾個理由覺得他有可能。第一,他已經做錄影帶很久了,也已經跨進電影發行,西片發行已經做一段時間了,所以他對電影是有些想法的。
他也想拍片,所以他已經投資了《孫小毛歷險記》,那是一個經濟失敗的案子,當時他是夾在中間。
因為他是個做西片的人,所以眼睛比較容易看到世界上其他的工作方法,我覺得溝通上會比較容易;同時我也認為投資侯孝賢的電影對他會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他要的是國際上的資歷,就算這次投資侯孝賢電影出了差錯,沒有得到他經濟上預期的回報,但他從其他部份得來的回報也會很高的。通常作為一個發行西片的人,是要去追逐外國片商的;現在卻是,你開一個party,他們自動都來。這個地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我一直跟他解釋:「這是你的passport(哈哈哈哈)!這是你進入國際影壇的一張護照,這是你的benefit,對別人不見得有用,對你是完全有用的。」
當時邱復生對我有一定的(信任?),信任談不上啦,因為沒有真正合作過,就是說,有一定的「欣賞」,就是他看得起我、願意聽,聽了也覺得有意思,可是他也不是那麼有把握。
邱復生是個勤於收集資料的人,他可能會跑去問問蔡松林或王應祥,有人可能會對他說:「啊,你給詹宏志騙去了啦!電影怎麼可能會這樣子拍。」他們會提他們的建議,這個建議就是:「侯孝賢是可以賣座的,你看他以前拍鳳飛飛、沈雁的時候,都很賣座啊,現在是他想歪了嘛!就是要卡司嘛,不能再這樣,每次都找辛樹芬,又沒人知道她是誰?要拍亮一點,不蹚阿ㄋㄟ暗嗖嗖(哈);卡緊ㄋㄟ,節奏要快一點;多一些插曲,16支插曲,支支動聽。」早期的電影不都是這樣嗎?他們是好意,覺得只要這樣,就可以修正侯孝賢的缺點。
但是我在旁邊,不要說作為一個朋友,就算不認得侯孝賢,就算作為一個電影觀眾,聽了,都覺得汗流浹背。他們每一個忠誠的建議,都是消滅侯孝賢的方法,沒有一個是幫助侯孝賢的。只要做了任何一件事,侯孝賢,這個好不容易從那個很奇怪的地方找出來的藝術家,就不見了!(對)
就是個很特別的處境,侯孝賢到底是一個受過訓練的藝術家,還是一個素人藝術家?我也說不上來!原則上他是科班出身,他是國立藝專出來的;可是你看他的經歷,又像是素人,他是天生的藝術家。也就是說,即使他在做李行副導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有那個天賦了。譬如在安排場景這件事上,如果導演說,明天這場戲要兩個路人,侯孝賢不會隨便找兩個人來的;他會想,這兩個人應該是怎麼樣的人;譬如說,一個是道士,一個是挑著雞籠的雞販,他會去想那個細節,他可能還會加一隻狗,他會去想「戲劇」是怎麼回事。他是這樣的一個助手、一個副導演。到了他導戲的時候,其實他最厲害的就是他對景深的意見,戲不只是在表演者身上,-連他背後所有東西都是戲,他有這個洞見。
這些東西究竟他是怎麼得到的?我其實是不知道的;他是怎麼變成這麼厲害的藝術家的?也沒有一個明顯的training看得出來,他就是一點點的從工作當中體會(體現)出來的,他是個天生的藝術家。
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只想說,把(侯孝賢電影)做生意的方式改變一下,重組-而已。我們已經不需要去國際上做宣傳:「嘿,台灣有個侯孝賢!」你完全不需要去做這個事,他已經都完成了。你也不需要去跟人家解釋:「這個電影有什麼好。」你也不用解釋,他已經全部做完了;這是一個寶,不是嗎?
我覺得他是一個「bankable的投資標的」。我就這樣跟邱復生說,講到後來,他覺得願意嘗試。
當時我有點擔憂的是,因為《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的例子,我有個感覺,就是單部電影的風險是不可預測的。
所以如果邱復生問我:「你覺得這一部電影一定會成功嗎?」
我說:「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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