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費里尼」:訪策展人王派彰
原文出處 : http://movie.cca.gov.tw/Case/Conten...D=401&Year=2007 (台灣電影筆記)
什麼是一個影展的視野?是需求,還是趕流行?
2003年我們舉辦「小津安二郎影展」時,觀眾多是中年人,而非一般台灣影展常見較為年輕的觀眾群,這次「完全費里尼」,我想也是如此。如何讓看電影變成一種需求?這是我們在做這一類導演回顧影展時,想去努力達成的。
所謂「喜歡電影」是:你發現電影帶給你什麼新的視野,會感覺飢餓,看完一部會想去看第二部,不停地去吸收。譬如說:台北金馬影展,雖然表面上票房不錯,但觀眾看完影片後就沒了,接著就在等明年會有什麼新的東西出現,這種現象比較類似一種「流行」,而不是基於「需求」來看電影。
影展有非常多種,各有它該存在的理由,但台灣的官方單位好像只在乎票房和新聞曝光。就像金馬影展,它的功能有點類似坎城、威尼斯影展,旨在介紹新的大師作品及年度好影片,但若要求它具有「視野」,基本上有先天的困難。像今年威尼斯影展就有法國的評論寫說它有一種「戰爭關注」的視野,這太好笑了!你或許只能說:「最近剛好有很多跟戰爭相關的電影。」
台灣缺乏真正有「視野」、有「想法」的影展,因為我們完全沒有這樣的資源。我覺得在台北至少要有一個往這個方向努力的影展,所以,我們嘗試著利用「國民戲院」的資源來朝這個方向運作,但這種想法在中南部完全行不通。例如上一檔「聲音影展」在中南部做免費放映時,遇到有現場觀眾反映:「看不懂!乾脆放歌仔戲給我們看好了!」諸如此類的問題會出現。但是,我相信中南部一定也有愛好這類影片的族群,卻因為免費放映的設計,導致真正想看的觀眾可能索不到票。「國民戲院」顧名思義好像要放映一些普羅的、大眾的電影,但我認為,台灣這樣的影展實在太多了。
什麼是一個導演的視野?是記者,還是藝術家?
有些人會指責老一輩「台灣新電影」的導演(譬如:侯孝賢、楊德昌)不照顧市場、不注重宣傳,而現在新一代的年輕導演關心市場、懂行銷。但事實上,你會發現那種「跟電影(或者說跟著『導演』)一起成長的東西」不見了!費里尼的影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我第一次接觸費里尼的電影是《生活的甜蜜》,是電影資料館舉辦的「世界名片大展」,在台大的活動中心放映,那張票根我到現在還保留著。我那時才二十歲左右,那強烈的觀影經驗幾乎像是晴天霹靂,看完後,我獨自騎著腳踏車在台北逛了一下午,逛到天都黑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他似乎藉著電影告訴你某種人生道理:「人生就是如此,你再怎麼掙扎也沒用!」
很多人都喜歡費里尼早期的作品,因為敘事清楚且帶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很容易被打動;而對於他後期的作品,多半會覺得天馬行空、不知所云。但這就是我所要講的,費里尼他將困在創作的侷限環境裡、他自願進去那個地方,然後試著脫困出來。有沒有成功?是另外一回事。我常常會說,我比較喜歡「失敗」的電影,導演企圖拍些什麼,但沒做出來,也許不是結構完整的故事。任何藝術創作其實往往是藝術家把自己放在某個困境當中,然後想辦法從中脫困而出。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說過:「常常有人會說,我有一個不錯的故事很適合拍成電影,或是這個故事很悲慘,拿來拍電影一定賣……,這些人應該當記者,不是藝術家。」好萊塢的電影懂得如何透過一個故事感動觀眾,就像台灣近年來的紀錄片很賣錢,也是同樣的道理。
費里尼是最符合「國民戲院」精神的導演
費里尼從來都不是一個知識份子,他喜歡的東西都是一般義大利人所喜愛的,用台灣的說法就是:「很民粹」。但令人很驚訝的是,費里尼居然可以從很普羅、很大眾的東西中抽取他需要的東西來,帶著他的觀眾走得那麼遠。
費里尼1993年過世那天我人在法國,當時在法國這是一件頭條新聞。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當天晚上幾乎所有的電視台都播出特別報導、做相當長時間的回顧及影片放映等等,這讓我覺得相當錯愕。費里尼對喜歡電影的人來說,當然是很有名的大師級導演,但我沒想到,那個狀況好像是每個人都認識、都喜歡費里尼,這有點顛覆了我們對費里尼電影所認為的「藝術」或是「小眾」的印象。更甚者,當時談論最為熱烈的還不是費里尼被認為「更普羅、更好懂的」早期的電影,而是他後期的電影帶給了大家多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等等。
一般我們可能會認為「沒有講一個清楚的故事」的電影就叫做「藝術電影」。而費里尼後期的作品幾乎全都是如此,根本沒有一個敘述主軸。但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好像都看得懂他的電影?「看得懂、看不懂」其實對有些觀眾來說不重要,費里尼的電影有一種能力可以讓觀眾進入自己的想像世界,而非只是呈現導演的想像世界,費里尼不會給觀眾一條很明顯的線索,而是給N條線索讓觀眾從中去找到自己要的東西。可以說,費里尼就是靠著這樣的方式,讓研究電影的人那麼喜歡他,而一般的觀眾也會覺得他很棒!
他嘗試著給觀眾他們想要的,也嘗試著透過自己的力量去拉觀眾,引領觀眾前往更遠的地方。
獨樹一格的電影視界
費里尼一直被爭論的就是,他的電影到底算不算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時期,但我覺得那一點也不重要,他早期的電影有完整的敘事結構、悲壯的結局,一開頭強而有力的音樂,和義大利的歌劇有點類似。但是從《生活的甜蜜》、《八又二分之一》開始,他很快的就轉向很抽象的世界。
還有一個說法是:「不懂義大利文的人根本看不懂費里尼的電影。」因為他的電影都是連珠砲式的,人物的對話就像是完全不經思考脫口而出。但是費里尼從來不現場收音,都是採事後配音,可見這種連珠砲式的內容全都完整地在他的腦海裡,他就是從生活中觀察一般人所呈現出來的樣貌,從中擷取,用他自己的方式呈現出這樣的氛圍。
當我們試著用學術的方式(譬如:符號學)來研究費里尼電影時會碰到困難,完全抓不到費里尼帶領觀眾的方式,因為他使用的不是知識份子或是一般電影語言的方式,他用的是影像的語言。他是從普羅文化(譬如:漫畫)中去擷取他對於影像的感覺,他不像高達(Jean-Luc Godard)那樣,人家是從小看電影長大的影癡,完全知道電影該怎麼拍。我前幾天才悟出一個道理:幫忙剪接這次影展預告的學生,是世新畢業、本身也非常喜歡看電影,他告訴我因為從來沒看過費里尼的電影,他不知該如何剪接。這當中非常好玩的一件事是,在台灣教電影的老師不會放費里尼的電影給學生看,因為很難用一般分析電影的理論、方法去分析費里尼的電影,也很難只放片段,只能從頭放到尾。
Absolute Fellini:「完全/絕對」費里尼
「完全」費里尼在字面上的意義,可以說是我們這次完整放映費里尼的23部電影拷貝(在亞洲這是第一次);但事實上,在他的電影裡,幾乎每一個人物都帶有某種小孩的特質,無法或是寧願不長大,想達成某種願望,但永遠做不到。他懂得如何給觀眾一個破碎的東西,但那個破碎是無限的。所以,「完全」事實上是「不完全」,費里尼透過「絕對的壓制的力量」,讓觀眾得不到滿足但又不放棄的繼續在他的電影中尋找。觀眾看完之後,走出電影院時才會忽然覺得自己得到了什麼,觀眾必須自行去組織起來,從中找到自己要的東西。
在成為電影導演前,費里尼曾是知名的漫畫家。他在訪問中曾說:「插畫是讓我用眼睛看到電影的第一步。」就像影片《大路》,她是先畫出了女主角Gelsomina的形象,才逐步從角色塑造發展出完整劇情脈絡。也是這樣特殊的創作方式,讓這次難得遠渡重洋而來的大師真跡手稿,顯得格外珍貴!
其實我們早在兩年多前就想策劃「費里尼」專題,但他的影片幾乎都是版權和拷貝分離,一番詢問下來,發現若要全部放映需要上百萬的經費,所以一直沒做成,這也是去年後來改策劃「布列松影展」的原因,因為費里尼太貴了!而且義大利最大的製片廠「Cinecittà Holding Spa」 一直無法提供拷貝可以來台的時間(因為2003是費里尼逝世十週年紀念,全世界都在舉辦回顧展,直到近兩年,這批拷貝才沒那麼「搶手」)。到了去年下半年,我們才確定拷貝今年可以來台,但我們還得另外解決版權的問題。這當中也發生了和義大利溝通不良,版權費從我們原先以為的以每「支」計算,變成以放映每「場」來計算,因此費用頓時暴增(我們這次幾乎每部影片都放映七次以上)。我們本來還想放映有關費里尼的紀錄片或他所拍的****短片,但礙於經費問題只好作罷。所以,大概一、二十年內,台灣不太可能再有如此「完整」播放費里尼電影的機會,(代價太高了!)想看的影迷真的要好好把握!
■「完全費里尼」影展:9/28~10/28,台北、台中、高雄
■「費里尼海報、繪畫與服裝展」:9 /26~10/14,台北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