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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香水即愛,這是作者在著作中最後一句話所留下的”伏筆”,它出自於『這群食人族』之口,在這群食人族生吃活剝了葛奴乙後,他們才意識到,原來他們是『因為愛而做了某件事。』但什麼樣的愛,會導致這樣的自取滅亡?作者以四部結構分明的篇幅,交代了為何這香水的創造者的一生,是一個走向減亡的一生。
故事發生於十八世紀,那時,在歐陸這片土地上,思想愈發闡發著人本的精神,文藝復興運動初期那種原初的對古希臘的自然精神的熱烈渴求,已在幾個世紀的思想論爭中,逐漸脫離了原初的脈絡,它的結果超出了原本的預期,而其尾端,反而跑出了這樣一種人本精神出來。著作的第一部便始自這樣一個神學爭論,在這神學爭論中,基督信仰的純粹性已經搖搖欲墜。人們對絕對性的信仰已經不再是不可質疑的,而隨著法國革命的發生,價值的顛覆與世俗商人價值的增長更助長了這一絕對性信仰的失落。這絕對性信仰的失落,在泰利耶神父與奶媽的爭論中,在奶媽對於世俗生活的需求中反映出的價值傾向中,也在賈亞爾太太等人那邊深刻反映出來,甚至也反映在在書中所表現出的教會形象中(作者花了許多篇幅在這時代與價值的變遷上)。
§2
但絕對性是件好事嗎?如果是件好事,也就不會導致葛奴乙的死亡了。
現在所講的愛(love)字,在古代有著更為細微的區分:即eros,philia和agape之間的區分。eros以一種欲求的形式出現,它指向與我自身性質不同的對象,對異性之愛即是一例。philia則以一種與我自身之性質相同的對象出現,例如友愛。agape則是以自我之完滿為基礎的一種傾顧的愛,例如神愛世人。不管這三種愛有著何種不同的特性,它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即他們都指向一種人與人的關係,或基於神人之關係。因而,基本上是就他人──自我之關係而說的。
本來,自我是看不見自我的,即便是人在鏡子中指認出自我,也都不會是真正的自我,而只能是一種認知的自我,這樣的自我,不會是真實的,因為人之存在,並不只有「認知」的關係面向,還有「人事」的關係面向。後者,一定是在他人與自我之間的,而不會是在自我與鏡子中反映出的自我之關係下的。故而,真正的自我,反而要透過他人才看得到真正的自我(這並非說他人認定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說,在我看著他人時,反映出了我自己的什麼)。但在葛奴乙那裡是沒有他人的存在的,更遑論愛。因而,在葛奴乙那裡,是不存在著真正的自我的。
自我之得見自我,原是一種表象思維,表象思維是一種看的(eidos)思維。人與人之間所用以溝通的語言,也是基於這表象而可能的。故在第二部中,當葛奴乙試圖走入人群時,藉由的也只是語言,即使是他所模仿出的人類體味,也只是指認出一共通性出來。如同一座山能為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以至多數的人所共通地指認出來那樣。而這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共通性,始終是他所缺乏的(無體味),甚至葛奴乙那種”聞的”思維,是與這表象的思維格格不入的,其不擅思維,因思維是建立在語言的基礎上的,而語言又建立在[眼的]表象之上的。這在在都造成了葛奴乙與他人之間的永恆隔絕。
其實,葛奴乙那種”聞的”世界,才是自我的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之直接連繫的可能,換言之,直入事物之本質,有如呼吸之直接吸入身體之內那樣,不存在著一種表象與事物本質之間的絕然隔閡。但物是不能在真正的意義上被愛的。換言之,他只能「知」物,而不能愛。如此,葛奴乙所面對的,永遠是真實的物,而不是真實的他人,甚至真實的自我。在這意義上,他人對他而言,始終只是一個有如「物」一般的存在者。故而,在他的世界裡,是不存在神的旨意,也不存在道德規範的。在所有這些意義上,都否定了葛奴乙愛(無論是eros,philia)他人之可能性。那麼以神之姿態而愛他人是否有可能?
§3
一方面葛奴乙與他人之間存在著永恆的隔絕,另方面他能直入那事物本質,直至絕對性與超越性,也即神聖性,最後,他自己甚至是扮演起創世神(第二部)的角色了,但這嘗試失敗了,也即,他不可能以一種創世神的姿態而慈愛(agape)世人。這失敗,使得他意識到自己仍是有所欠缺的,故而,他仍然需要下山繼續尋找(eros),這次的尋找,不再是指向他人,而是指向絕對性。當他找到了之後(以二十四條人命換來的),他發現這絕對性自身只能是一片「空泛」,就如絕對的完滿只能是像一個完美的圓那樣;當他以這找到(eros)的完美,然後再回顧這些”世人”之時,他仍然無法愛他人。因此,如果欲求(eros)的超越性與絕對性,只能是這樣的空泛。那麼,死亡最終也只是他所能找到的最符合他的存在方式了。總的來說,當他無法[友]愛他人,也無法像神那樣愛世人,而當他的愛指向絕對性而回顧這些世人時,因空無之故,所以這樣必然指向自身存在的愛,只能是滅亡。
但以愛作為一種存在方式,仍然是葛奴乙最深處的驅動力,那使他首次感到不可思議的香味,是來自於人(切水果的女孩);而當他最後汲汲欲求的完美與絕對,也來自於人(里希的女兒)。故而,愛始終是他存在的驅動力,但也因這自我與他人之存在衝突,使得他必得以一種本質性(他自己的存在本質)的方式而走向死亡(因本質性地排除了愛他人的可能)。整部《香水》實是他在一路尋求著自己最可能的存在方式,而他也的確嘗試了可種可能,但最後的失敗,卻幾乎是命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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