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曼與寶珠是職業演員嗎?諾曼受到背叛的時候,他反應還是非常激烈。
蔡:諾曼不是,他是一個賣點心的路邊小販。我就是試鏡很多那種人。寶珠是職業演員,他是在馬來西亞演舞台劇的一個劇場演員,他沒有演電視。諾曼的反應有很多其實是他的人生經驗,他自己一開始不太說的。慢慢你才知道,他以前混過黑社會,他也有殺過人(笑)。他很精采,所以我說,電影裡面呈現的人有各種可能性,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我覺得自然就好,而且是很自然他會覺得被背叛。背叛不只是那個被偷掉,也許他有很多壓抑在裡面──他平常的壓抑。大家都很困難的時候(你知道他也在煙害裡面阿)都不是快樂的,突然一件事情他就爆發了,是一個很自然的狀況。
林:你過去的電影主要的背景都是台北,小康跟其他角色的互動其實都會跟台北都市有關係。現在場景移到吉隆坡去,你在那邊拍電影,你覺得你已經離開台北了嗎?
蔡:還好,我最近拍小康的《幫幫我愛神》擔任製片,我每天都在現場,所以我又回來弄,我覺得沒有離開。沒有離不離開的問題,只是當下在處理電影不同。所以我只能說吉隆坡有沒有讓我興奮的東西?有,很多。其實跟台北一樣,如果你真的走出去觀察這個城市,很多東西是在創作上挺讓人興奮的。可以做這個,可以做那個,吉隆坡很多。
《黑眼圈》也就是一個例子。
你看那些老外勞和一般人吃的食物與一些習慣。我舉個吉隆坡的例子好了,比如說吉隆坡有一個同性戀常去的一個地方,台北有新公園,他們有一個河堤,我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那個地方永遠很亮,晚上是打一個探照燈這麼亮。是政府打的燈,因為他們知道有同性戀在那邊。可是同志還是在那邊(笑)!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你不能控制人的欲望,雖然這麼亮,他們已經習慣在那邊聚,他們就會去那邊。
林:這個片子在馬來西亞放映過沒有?
蔡:還沒有,這個片子目前在馬來西亞被禁(笑)。這也是很精采,我想講的一個東西是,我通常都覺得我的電影是跟社會在對話。我的每一個電影都在跟台灣社會對話,不只是觀眾進來看,有人很防備、有人很生氣,包括一個觀眾看完《天邊一朵雲》,就站起來說「難看死了!」,然後四百個觀眾就一起鼓掌,就他一個人說難看死了。可能還有人要說難看沒說出來。這就是對話,你知道吧?我很喜歡這個東西。在馬來西亞被禁是最近發生的事情。
我的電影在馬來西亞基本上不是被禁,就是沒有片商有興趣,不敢放,因為他們都覺得看不懂嘛。但是馬來西亞人很熟悉我,太熟悉我了,因為報紙新聞都很多。所以他們對我的認識都是從報紙,可是我覺得我的作品跟馬來西亞的觀眾沒有任何的對話,老實說。但是這部電影跟馬來西亞有這麼深的關係,所以我就自己主動積極要在那邊上映,我先剪了兩段我覺得連討論都不用討論的手***的戲,我剪了兩段丟過去。
丟去我就給他們一個訊息,他們都知道有我這個人,因為我常會鬧一些事情,包括亞太影展《天邊一朵雲》去比賽可是被禁(笑)。我放一個消息給他們說:我要跟你們溝通,我不跟你們吵架,因為我也沒有辦法跟你吵架,我只跟你溝通,我有很大的意願,這是馬來西亞人的作品,有一半的馬來西亞演員跟工作人員在裡面,你們要看到。他們聽說了也如臨大敵,說看了好多遍,最後禁了。禁了之後,他給你的公文條文(聽說已經被公開了,而且還不是我們公開,是記者去查的)大家都笑翻了。
因為我剪的那個手***的戲,基本上他們是看不懂,所以他們不知道這個電影在做什麼,可是有很多訊息讓他們覺得很危險。他們就說,第一條,我們馬來西亞今年是旅遊年,所以不適合放這個片(大笑),類似這樣子的。第二個是說,我們的煙害指數沒有到你在影片裡面播的那麼高,事實上我是從他們的新聞裡面剪進來的(笑)。
類似這些有礙觀瞻的問題,可是他說不出任何【實質的問題】,包括他說,兩個男性的關係太曖昧了,他沒有說同志,因為裡面沒有說,他也不能說。聽說現在網路一片叫罵聲,那我覺得也是個對話。但是我們就重新再去送審,我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我要做,我就要做到底,審十遍都沒有關係。看到你懂,或是看到你覺得──好吧。你看不懂並不表示人家不可以看。那現在問題就來了,我上片會是什麼樣子?跟台灣一樣,我覺得,我從來不看輕馬來西亞的觀眾怎麼樣,台灣也一樣阿,就有人不喜歡、有人喜歡,有人看得懂、有人看不懂。
我認為就是應該要做,你就是要有作品,我才能去演講嘛。我沒有作品,我去演講是白講。我在馬來西亞不太愛去演講的原因就是這樣,因為白講。講了,人家還是沒看到你的片,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做這個事情對電影沒有什麼價值,沒有加分的。所以我認為,我去馬來西亞,我一樣很重視。我能夠做的地方反而是台灣跟馬來西亞,因為其他太遠了。日本他們要上片,他們也不一定要我去賣票,法國也是這樣子。
林:《黑眼圈》這個片名的意義是什麼?
蔡:其實我一直不是很在乎這個片名有什麼意義,只是他的來源我覺得很值得紀念──就是99年安華被打了一拳。我覺得他的黑眼圈讓我想到很多生命的問題、身分的問題,還有他從副首相掉到一個囚犯那種無常。還有它的暗喻也跟性有關係,這就是讓我覺得黑眼圈也是一個很好象徵。包括那個水,我都覺得它是一個這個建築的眼睛。
林:照例,請你提供幾個台灣觀眾應該要看《黑眼圈》的理由。
蔡:理由其實很簡單。我在街頭賣票,那些支持我的觀眾,有些是看過我的電影的,馬上就買;有的是沒有看過,他被我說服,或是被我感動,他就買票。那他會問一句話說,會不會睡著?(笑)我說,我不敢保證,也許你睡著,他沒有睡著;也許他睡著,你沒睡著;也許你就愛上我的電影,也許你的眼睛就一亮。
我基本上覺得看我的電影,有兩個我想講的:一個就是我希望觀眾把它當作是一個對正面社會創作的一個支持。這個支持你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必要,但是我覺得非常有必要,因為這個社會已經走到了一個價值混亂的時代,越來越沒有希望。
如果你希望你的後代,或是你自己,希望這個社會還可以存活得有尊嚴的話,你要支持個人創作,不只是對我,對所有好的作品(好的作品也包括商業片),而不是只讓電影變成一個純粹的商業概念在行走。你買我這張票的時候,你同時應該覺得說,我已經用了一個力氣、心力,來支持個人創作空間的存在,維繫這樣的型態。
第二我希望觀眾空空的進去,滿滿的出來。我總覺得說,好萊塢的電影走到現在,這十年來讓我有一個感覺(我想觀眾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觀眾不會像我這樣去分析):是「滿滿的進去、空空的出來」。滿滿的期待,期待什麼呢?期待大明星,期待更大的場面,期待更多的資金在這個電影裡面被我享受到,期待劇情,期待類型…。一堆期待進去,它都給你,為什麼你是空的出來?我希望我的電影反而是,你沒有什麼期待,你就知道蔡明亮是一個很認真在做作品的人。我珍惜我每一個資金,我一分錢都沒有浪費,我們賺的錢還是回到電影裡面來。
你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很氣台灣的整個電影界,整個反我的人是反得沒有道理的。第一個,他不知道我的電影是國內最賣座的台灣片。他為什麼不知道?他也許裝做不知道,他還是用那種論調說,你是票房毒藥,所以我們不要支持。我說你不要管我的票房好不好,你要看我的電影對這個社會是不是有益的。
什麼有益呢?
起碼我的精神就跟你講說,創作很重要。你的小孩要不要創作?還是你的小孩有錢就好了?他有錢,有一天你的小孩在路上被人家捅了一刀,你都會呼天搶地的問是什麼原因?沒有什麼原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當一切都是爭權奪利,都是功利的時候,你的小孩子就很容易被人家桶一刀。所以我很難說我的電影有多好看,因為真的見仁見智,個人的感受不同。
但是基本上你知道蔡明亮帶領的這群人從來沒有【不認真】。不是說別人不認真,認真包含了一種很嚴肅的態度在裡面。我太看重電影了,我太把電影當作是一種重要的工具,不然不會給你使用。你使用它、你懷疑它,但是你不要浪費它。你要探究它還能做什麼,不是賺錢。賺錢老實說太容易了。
林:這個態度跟《黑眼圈》最後面的鏡頭很像?
蔡:我覺得很奇怪,這個電影每一次在很多觀眾看的時候,我當時在做最後一個鏡頭的時候,很多人都說,是不是可以放點聲音?或者音樂早點出來。我說不要,我要提醒觀眾你在看電影,是這個無聲的體型。你在看一部電影,你在欣賞一部電影。電影本來就是無聲的,從無聲開始。為什麼不能有時候也回到無聲去?其實就是提醒電影的意義在哪裡。可是每一次在威尼斯也好,鹿特丹也好,大戲院、大螢幕,沒有人走,聚精會神,你都可以聽到呼吸聲,很安靜很安靜,到最後掌聲響起。就是很逆道而行,但是其實這才是最大的力量。
林:這應該也是支持你繼續拍電影很大的動力吧!
蔡:對,觀眾的認同。我在國外遇到,尤其這部電影出來的時候,我在維也納遇到一個記者,我知道他很喜歡我的電影。他看完這部電影他就說,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導演,拍了很多有很好對話的作品,可是你是一個拍沒有對話的好作品的導演。
另外我印象很深的是最近在鹿特丹,我遇到一個美國的新導演,我不認識他,他來連看兩場。第一天晚上看完,他就坐在那邊等我,直接過來對我說:你的電影改變了我的想法,卻給了我信心。他走了,第二天他又坐在那邊,又過來跟我聊天。我覺得影片有很多能量在發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