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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蘆花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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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萬里,碧波拍岸,和煦的春風夾著一絲江水的潮暖,吹進了碼頭畔的小集子
裡。臨時搭就的棚架、板車與漁簍胡亂散置,人們踩著微濕的石板路,穿梭在震天價
響的雞鳴犬吠之間,手裡的草繩多半繫著平日吃不起的魚肉。孩童們用紅繩紮起了沖
天辮,嘴裡含著飴糖酸果,打光腳丫子追逐嬉戲著。
三月三日是上巳節,昔日大唐天子總在這天設宴曲江,款待當年的新科進士,是
日長安城內冠蓋雲集、歌舞昇平……那大唐帝國最後的華麗景象,算算距今也有半甲
子了。這當中天下數易,廟堂起了又塌、塌了又起,卻依舊高遠,泅於江湖之中的升
斗小民隨波逐流,儘管時局日壞,倒是年年都想辦法過一過這上巳佳節。
況且對蘆花蕩的居民來說,今天不唯是上巳節,更是貴客臨門、好事將近的緊要
日子,是以到處張燈結彩,佈置得分外喜氣。
茶館中,一名中年布衣點茶潤喉,衝著周圍的看客輕敲牙板,悠然道:
「黃巢亂後,唐室危頃,併起草莽群英。先有偽梁朱阿三篡唐自立,後有鬥雞李
亞子滅梁稱帝;後唐便只四傳,又興石郎大晉。大野龍蛇,分庭抗禮;連年鏖戰,卻
苦了黎民百姓。呔!人說『紅苞翠萼三月三』,當此春光爛漫,逕說刀兵不吉,何況
今日鄉內有喜,在下便來說一節《天寶遺事》,諸位且聽……」
講史先生姓孫,人稱孫秀才。
孫秀才擅講殘唐軼史,如數家珍,不用平話底本,在這間蘆花蕩的小茶館裡養了
批忠實聽眾,日日都有來捧場的,頗為瘋魔。他講史還有一項吸引人處,就是所講不
避時人,如開場的「朱阿三」便是後梁太祖朱溫的小名,「鬥雞李亞子」指的是後唐
莊宗李存勖,這都是幾十年內的人物,舉世記憶猶新;現今北方的晉帝石敬瑭也還算
得上是如日中天,眼看還有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龍椅好坐——
雖然後梁後唐的國祚都短得嚇人,前前後後加起來,兩朝七任帝居然還不到三十
年,前例不甚明朗。若非孫秀才春日應景,改說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少不得又要
辛辣諷刺一番。
正待開口,茶館外突然傳出一聲怒吼,引得看客出奔、行人駐足,轉眼已圍了幾
重。說書人沒了聽眾,卻提不起看熱鬧的興致,無奈搖頭,坐下來啜飲清茶。
「黑炭頭!你不早點滾蛋,還賴在這兒幹什麼?」
高聲叫嚷的漢子姓余,家中排行老七,是蘆花蕩方圓二十里內數一數二的舵工,
操舟的本事十分了得,兼之身手矯健、神力驚人,是碼頭上一呼百諾的人物;平素也
沒有什麼劣跡,就是酒品不佳,喝醉了便扯開喉嚨向人尋釁,給取了個渾號叫「余瞪
眼」。只見余七面皮泛紅,臂彎裡掛了個半空酒埕,早已醉了七八分,身邊跟著十幾
個年輕的舵工水手,全都喝得眼斜嘴歪,沒一句正經言語。
被團團圍住的黑臉漢子身材不高,上身精赤,褪下的破爛短衣搭在半截還沒朽穿
的門板上,上頭貼了張黃紙,寫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力大者勝,以一賠十。」
墨跡酣暢淋漓,尚未乾透。
漢子低垂眼瞼,沉默不語,黑如鍋底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
「你這是比啥?以一賠十?好大的口氣!」余七粗聲問。
「七哥問你話呢,黑炭頭!」
「你是聾了,還是傻啦?說話呀!」
眾舵工鬨鬧起來,圍逼的架勢卻絲毫沒有放鬆。
黑臉漢子抬頭一瞥,細小的眼睛黑白分明,猶如新下的雪地裡嵌著兩丸黑煤球。
「比氣力。」漢子說,聲音低沉瘖啞,幾不可聞。
余七冷笑幾聲,伸指戳著漢子的胸膛:「上蘆花蕩的碼頭比氣力,你當大夥是泥
巴捏、爛柴堆的麼?有本事下到水裡混口飯吃,在這兒招搖撞騙,當心老子一拳揍死
你!」回頭咆哮:「糟老頭!著下回你再給這黑鬼寫字,老子便砸了你的爛攤,教你
沿街要飯去!」
茶館外的算命攤上,倚招閒坐的白髮老人懶得搭理,半閉眼睛頭一歪,佝僂著身
子繼續打盹。圍觀的眾人又是一陣笑,幾個頑童學著余七的口吻怪聲叫嚷,在人群裡
鑽動玩耍,益發惹得他暴跳如雷。
「地痞無賴,成天淨惹事!莊子上頭也不管一管!」
鄰攤賣醃漬薑瓜的中年婦人皺眉低啐,白皙的圓臉上滿是不豫,兀自好言撫慰老
人:「老爺子,您是讀書人,別跟這些苦力下作一般見識,沒的侮辱斯文。」旁人噓
的一聲,慌忙遮勸:「桂嫂,妳少說兩句吧!別讓人聽見啦。」桂嫂還待分說,只見
白髮老人瞇眼呵笑,輕輕揮手:「不妨、不妨!」那廂卻已哄鬧起來。
余七與黑漢子的過節,是早在今日之前便已結下了的。黑漢子幾天前流浪到了蘆
花蕩,一身襤褸,操著濃重的晉陜口音,在碼頭間輾轉遊盪,一艘船接著一艘船的乞
打零工,說是分文不取,只求一處安身、三頓餬口。
「北方人麼?」船老大叼著煙桿,瞧也不瞧他一眼:
「會游水不?」
黑漢子一怔。
「不……不會。」
整個碼頭轟然笑開。
「滾你的吧!黑炭頭!當心龍王爺打個哈嚏,濺起的白花兒沫子淹死你!」一名
舵工戟指猛戳他的胸口,帶著鄙夷的豪笑。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輕侮與敵
視,場景由碼頭換到集子裡,還是讓他倆又見著了面。
余七一見他就恨。
恨他的沉著與沉默,恨那高原烈日炙出來的黝黑肌膚,恨他一身沾染不去的黃沙
與煙塵……恨著恨著,心中忽起一念,他欺近那張寬額方顎、眉目堅冷的黑面孔,眼
中滿是釁意。「你這一身橫肉倒也嚇人,不會想找街邊的大嬸、奶娃來比罷?」余七
冷笑:
「這樣罷!咱們互打三拳,先倒下的那個,便輸站著的五十文錢!怎麼樣?」
黑漢子遲疑片刻。
「我沒有五十文輸與你。」
「這個容易!」余七呵呵大笑,目露兇光:「我先動手便是。你若捱得住老子三
拳,老子再賞你一百五十文!」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劈頭朝黑漢子擲去!黑漢子本
能地舉臂遮臉,突然胸口一痛,仰天摔倒,卻是余七趁他不備,結結實實轟出一記鐵
拳!
那黑漢子倒摔出去,連滾幾圈,撞倒了路邊成疊的竹簍。好不容易顫巍巍的爬起
身,忽地眼前黑影一晃,已見余七跨步橫臂,一肘正中腹側,撞得他弓身彈起,口邊
甩開一抹殷紅,「砰!」一聲摔落地面,側彎的身體猶如一尾活蝦。
「第二招!」
眾舵工大聲報數,轟笑、口哨聲不絕於耳。
蘆花蕩地處江東,江淮一帶自唐末以來,便是各鎮節度使用兵的地方,連遠在中
原的後梁帝國也想染指;經高駢、畢師鐸、孫儒、楊行密、錢鏐等軍閥混戰十餘年,
才由楊行密割據淮南,自建南吳王國,錢鏐宰制杭、越,受封吳越國主,兩家分庭抗
禮。吳王楊行密死後,吳國先被權臣徐溫把持,後為徐溫的養子徐知誥所篡,稱帝建
國,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因沿至今。細數楊家的國主大位,不過才短短三十
五年而已。
江淮多亂,地方上辦團練的風氣很盛,仕紳們為了抵禦官軍變民的騷擾,往往組
織起族中青壯,平日儲糧藏兵,農閒時切磋擊技,形成一支保鄉衛土的武力,當然也
有想趁機割據,幹一番大事業的。南唐帝國建立後,徐知誥推行仁政,境內昇平,但
習武的風氣卻留傳了下來,蘆花蕩的舵工多半練過幾天把式,都能打上幾趟拳,余七
尤是其中的佼佼者,才得有這許多同儕擁戴。
黑漢子被打倒在地,口鼻裡溢出鮮血,嗆得疊聲劇咳,弓著身子掙扎爬起。余七
甩甩手腕,好整以暇的踱上前,俯視著蜷在地上的漢子,照準那沾滿鮮血黃沙的黝黑
腦袋,緩緩抬起右腳。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今天運氣不好……」他雙眼圓睜,猛地踹去:
「偏遇著老子心裡嘔!」圍觀的人群裡響起一片驚呼,婦人紛紛掩目。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余七正全力踢出,哪收得住腳?心中火起,左肘逕往後揮去。來人「啪!」接住
肘捶,冷笑:「七爺好大的威風啊!敢情是一招取兩命?」余七聽著耳熟,還沒轉過
心思,突然膝彎裡一痛,已被蹴得身子歪斜,大腳丫子自黑漢子的頰畔呼呼掠過,差
點摔了個四腳朝天。
「是……」余七霍然轉身,手裡的酒埕迴風呼嘯,夾帶著虎吼般的咆哮:
「哪個作死的?」
偌大的瓦酲轟然迸碎,炸開漫天酒水,一抹白影順勢疾退,穩住身形,轉過一張
濃眉大眼的娃娃臉來,懶憊的眼神帶有幾分隨意與傲氣,顧盼間狡黠流轉,竟是一名
十七八歲的高大少年。少年身著蜀錦白袍、腰繫金縷玉帶,髻上雖戴寶珠金冠,卻任
由前額兩絡散髮垂落,口裡叼了根碧油油的長草,唇抿蔑冷,周身都是頑童習氣。
「三……三少!」
原本鼓譟的舵工們瞠目結舌,嚇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幾分,被少年銳利的眼神
掃過,紛紛噤口。圍觀的街坊一見他來,料想此事絕難善了,老成些的已暗自搖頭,
卻不敢失了禮數,紛紛團手問安。少年一一看在眼裡,只是微笑不語,攏扇入手、振
袖一揮,就當是回了眾人的禮;年紀雖小,卻是一派從容。
余七神色陰沈,透亮的雙眼斜向上瞟,直盯著來人。
被稱為「三少」的少年攙起漢子,替他揩去血漬:「老兄,你沒事吧?」黑漢子
搖搖昏沉的腦袋,卻爬不起身。少年見他筋骨無礙,以摺扇的扇柄搔了搔腦袋,嘿嘿
兩聲,負手踅到余七身畔,親暱的勾搭他肩膊:
「風和日麗的,七爺這麼好興致殺人哪?」
「三少說哪兒的話?不過是街邊賭戲罷了。」
余七正眼不瞧,答得一派木然。
「那倒也是。」少年忙不迭的點頭,滿臉堆笑,摟著他的手臂慢慢收緊:「這樣
罷!幾時七爺賞光,也來同我賭一賭,要是七爺的腦袋踢之不爛、踹不見血,我也沒
別的話,願輸七爺一整年的份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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