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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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馬路上兩人瘦弱的身影遠去,我不能想像,他們每天是如何掙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簡陋衣裝,都像是那種「在路上」的年輕人。一天的掃蕩下來,不知這些疲憊的人能收穫到多少?像潘婷那樣出入於凱賓斯基的人,可曾會有一分鐘留意到他們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對我的感激,決不是因為我送了他們一袋麵包。他們也是有自尊的,怎麼可能為一點嗟來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為我注意到了他們。苦難中的人們缺的並不是一點什麼資助,而僅僅就是一個善意的笑。
買了一個燒餅,忽然就覺得腳軟。看看馬路邊還乾淨,索性就坐下來吃了。想想昨天,早上還坐在潘婷清風四面的廳堂上,喝牛奶吃麵包,窗外草地有如夢幻。那一切,倏然遠去,眼前的這個雜亂污濁的市場,就像是被上帝遺忘了的角落。這才是命運分派給我的地方。馬路邊,還坐著些補鞋匠和賣廉價襪子的小販,有幾個退休老人在百無聊賴中曬太陽。我坐在這裡,並不覺得扎眼。太陽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書也不想再讀。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實場景裡,竟暗淡得微不足道。從30年前讀《約翰-克裡斯朵夫》開始,不知有幾千萬字被我吃掉了。從鄉村土炕上一直讀到海南的別墅裡,幸福並沒有離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沒有離我遠一寸。我惶然依舊。從盧梭那個時代起,哲人們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講到英名蓋世的哈耶克。美麗的詞彙像蝴蝶一批批飛過,睿智的明燈一盞又一盞亮起,我卻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門。既然渴望勞動而不得,那哲學還有什麼用?我不懂,那些說了一兩百年的東西,難道它們是根本不結果的嗎?
昨天的此時,潘婷家的小區裡,有美艷如花的女人清早起來遛狗。女人們傲慢如皇后,狗們猶如在天堂裡撒嬌。我遙望著美景,偶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些寵物們,每月不是一兩千元就能打發得了的吧?超市裡不缺狗的罐頭,而我身後這地下室裡卻缺少人的麵包。為何人們身處這種荒誕而不自知?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能為我解釋,沒有。
屁股漸漸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搖搖晃晃地站起的時候,聽見身後露露在喊我。回頭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飄飄的紫色長裙,就像一隻蝴蝶向我飛來。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舉臂招呼我的樣子,真像是那個《引領自由前進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嬌嗔地說:老師啊,怎麼在這兒坐著,不怕得風濕?您可不能自暴棄啊,我都看著心疼!我說:孩子,我老了,無所謂了,你還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說:老師,您別愁,車到山前必有路。昨天鞏俐不還看您來了嗎?他們說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說:你就拿老師開心吧!露露說:我哪敢啊,我這兒還想求您辦點兒事呢。我問:想去拍電影啦?露露就親切地靠過來,攙住我說:還說我呢,您不也拿我開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媽呢,他張藝謀也不認我呀!笑罷,露露從手袋裡拿出一張折著的紙說:老師,我給我媽寫了封信,您幫著看看,妥不妥,完了給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說:行啊,你老師就這麼點兒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臉側不易察覺地輕吻了一下,說了聲:您可好好給我看看哪。說罷,轉身就奔馬路上攔車去了。
我回到院子裡,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紙展開來看。這是一張普通的單位信箋,紙質粗糙。露露的字寫得七扭八歪,意思倒還明白:
親愛的媽:
見字如面。我春節沒回去,可想你們。我已經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個月了,工資很高,老總對人好。我們在北京最高的樓裡上班,都能看到咱們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視,責任大,春節公司來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錢看眼睛,我一時拿不出,你們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錢花的快,過二個月再說吧。錢早晚會有,二嬸欠咱們家一百元錢,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勞動力,我們要錢別人笑話。我多加幾個班就有了。
處對象的事,媽你看著辦吧。馮家莊那個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讓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還得干二年。弟的學費我馬上寄家,給老師說慢幾天。
爸不能幹活別幹了,休息二個月,等我把治眼睛錢掙出來。今年下雨了嗎?莊稼什麼時候種完,別讓弟干太多,學習重要。
等過二年,我錢多了,接爸媽來北京,看故宮,來公司住。我請你們吃考鴨子。
此致敬禮!
女兒露露(小芳)敬上
風吹過,吹的信紙嘩嘩的響。我揉了揉眼角,抬起頭來。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在那數不清的人群中,我彷彿看見,露露長裙飄飄,高昂著頭顱,正奮勇前行。
那天那個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來了,她跟我已經熟了,問我:老爺爺,你在認字嗎?我笑笑說:是啊?小女孩說:我看看可以嗎?我把信遞給她。女孩仔細地看著,繼而大聲地讀出來:親愛的媽。。。親愛的媽。。。
清脆而顫抖的童聲又在浩蕩的春風裡飄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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