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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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廈,來到路口,東三環上正氣勢磅礡地湧動著車流。我看見了路對面有一座堅實墩厚的大廈,透出不事張揚的富貴氣。潘婷的辦公室就在那裡面。它叫什麼大廈來著?萊溫斯基酒店?萊溫斯基大廈?不,不對。人老了,弦兒也調不准啦。我遠遠地看著它。我知道,它樓下的小花園入口處有一塊牌子,寫的是:專用花園,非本店住客請勿入內。沒有崗哨,沒有鐵絲網,所有的門都是溫柔地敞開的。但是,你不能進。
我走上過街天橋,俯在欄杆上看,萊溫斯基大廈仍在我的視野裡。腳下車流如水,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們的奔弛呢?從天橋上走過的,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萊溫斯基大廈的人,是從不走過街天橋的。專用的路,會送他們直接走進天堂。
我在橋上,忽然想起了一件與此時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18歲那年,我在鄉下,深秋的夜裡蹲在野地裡「看青」,也就是守護著已成熟的莊稼,以防被人偷盜。有一夜,天很冷,我蜷在谷草捆的縫隙裡,露濕衣衫。谷草的霉味兒濃濃地包裹著我。半夜裡,鄰隊的一個看青漢子找到我,壓低了聲音說:小伙子,別硬挺著啦,到我家睡會兒吧,沒人看見。在黑暗中,漢子摸回了家,叫醒了老婆:別點燈,我把七隊的**領來啦,在咱家睡一會兒。城裡的孩子,瞧可憐的。朦朧中,他老婆坐起來,但猛地又縮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說:我就不起來啦,沒穿衣服。接著又吩咐老公:把櫃裡那條新被拿出來,給孩子蓋吧。漢子諾了一聲,拿出被子來,對我說:這是來親戚的時候蓋的,乾淨。你睡吧,天傍亮我叫你。那一晚,我睡得香,新被子漿過的被裡散發著香氣。那女人的模樣我看得不大清,也不過只有二十五六的樣子,其實不該叫我孩子的。往事如煙,在繁華的街頭,這些記憶猛然地冒出來,毫無必然邏輯。如今,不會再有人叫我孩子了。那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也早該老去了。我們都在老去。
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從京東大廈回來,我去收發室交房錢,之後又坐了一會兒。天完全暖了,大門口的棉門簾被取掉了,暖風直入。收發室裡靜悄悄的,老闆躺在魯花的床上睡午覺。魯花坐在櫃台後,對著鏡子攏頭髮。她把鐵發卡咬在嘴裡,專注地看著鏡子,樣子很嫵媚。我拿起一本櫃台上的舊雜誌來看。這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一本80年代的《讀者》,那時還叫《讀者文摘》呢。我隨意瀏覽著。魯花攏好頭髮,看看我說:念過書的人,就是好啊。我說:有什麼好?魯花說:瞧您啊,不用工作,閒呆著,多好。我說:你也可以呆著嘛。魯花就笑了:我要是呆著呀,全家都得餓死。我說:我是找不到工作。魯花說:瞧您說的,您是不想幹。這北京城這麼大,還能沒您干的工作?我一時無言,想起了過去在公司,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鎖,恨不能永不上班。但是現在,我渴求的就是這枷鎖。誰能給我這副枷鎖呢?誰能夠?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門外,不一會兒,大門匡啷一響,一個聲音飛了進來:我回來了!
我和魯花同時站起來,老闆也醒了過來。是露露回來了?
收發室門被推開,果然是。風塵僕僕的露露走進來,後面跟著她的那個姐妹。露露看見我,百感交集。她抓住我的一隻手,激動中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老師,老師呀。。。我連忙安撫她說:回來了就好,是放的,還是撈出來的?露露的姐妹說:虧得您送信兒,都送到遣送站去啦,撈了三回才撈出來。我問:姑娘,在裡邊,還好吧?露露眼裡慢慢湧出隱約的淚光,咬了咬下唇,說:挺好,真的,挺好。就是幹活兒。。。就是。。。她突然控制不住,撲在了我的身上,雙手死死的抓住我,頭靠著我的肩無聲地飲泣,聲音壓抑而又淒楚,一面嗚咽著說:我,就是。。。想媽啊。。。想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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