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先生侃侃而談,不因聽眾大半是年輕人而輕慢半分。話題不知如何,就轉到有償報告文學上去了。先生語氣驟然激憤,他說:自古以來,文章乃擔道義之事,誰見過有拍馬文章能流傳下來?誠然古人也有干謁權貴事,但就是詩聖杜甫的《大鵬賦》,也難以流傳。至於給富人寫拍馬文章,更乃駭人聽聞。文章書冊墮落到此,不如直接去印鈔票。古今中外,名著萬種,諸位聽說哪一部是為富翁唱讚歌的?文人既然從文,當是不屑於齷齪事,如要齷齪,又何必舞文弄墨,直當婊子去算了。
先生雖不是在說我,不知為何,我在底下聽得如坐針氈。忽然覺得文人之偉大,簡直頂天立地,只逼出我那西裝下面的「小我」來。先生演講完,學子們蜂擁而上,東問西問。我兩手空空,無以為敬,只好擠上去,雙手遞上名片一張。先生接過,看了,貌謙而實倨,微笑道:對不住,我從來沒進過什麼公司,也就沒有什麼名片可送你。我聽了,頓時無地自容,以為眼前就是魯迅再世,紅了臉,支吾兩句,便落荒而逃了。
那晚回來,我失魂落魄,晚上竟一夜未眠。先生之高風亮節,襯出了我的渺小。不要說那些狹伎風流的事,就是我洋洋得意的辦公室謀略,也不過都是小人的齷齪。現下的所謂公司,大多其實是小朝廷,老闆坐上大班椅,感覺就是在做皇帝。而職員就是一群沒有脊樑的臣子,靠溜須拍馬謀碗飯吃。我歷練多年,已深諳此道,知道老闆的癢處在哪裡,知道什麼場合說什麼話。先是鞍前馬後,夾著尾巴做人,其實不過是辦好了差,不忘表功;辦砸了,則死不承認,能推責任就推,推不掉就強調客觀。老闆生性粗疏,懶得過問細事,竟事事都交給我辦。我小心從事,決不違拗,總哄得老闆高興。也有那個把耿直的職員,覺得老闆的某些決策,實在低智,免不了要發些牢騷,傳到了老闆耳裡,下場就是走人。而我韜晦有術,幾年間就做到了一人之下。有那不知深淺的後來者,以為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視我為晉陞途中最大障礙,每每為了邀寵,便向我發起攻擊。我則先行忍讓,從不逞匹夫之勇。待挑釁者以為我不過爾爾,則不免大意,行事必然乖張,露出些破綻來。我則無意間向一二同事稍稍提起,有那好事者,便會跑去向老闆報告。老闆來徵詢我的意見,我這才施展反擊,痛陳此人之不可靠,對手的結局可想而知。如此,屢試不爽。久而久之,職員都知道我一手遮天,想邀寵是不能繞過我的,於是紛紛向我示好,我則將他們收為心腹,或給予好處,或幫忙遮掩過失。職員們自是感恩,在老闆面前,只說我乃是少有的好人。老闆越發認為他沒看錯人,我這宰相也就當得更自在了。從此大家不再叫我副總,而改稱「某大人」。我心裡只笑,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不過是多讀了幾本中國宮廷史罷了。
上述種種,現在想來,都是我年輕時最痛恨的小人行徑。現在,我不以為恥,反倒沾沾自喜。人要墮落,為何竟如此之快?想了一晚,早上,我叫來司機,載我至海濱,看了大海碧濤良久,終於問自己:人,怎樣才不算枉活一世?
(未完待續,不過真正今日到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