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權中*
|
應該承認,本文從"露露來訪"這一節開始,我用了一些文藝筆法.然而,所有的情節都是有事實根據的.小宋,露露,魯花,老闆,甚至那兩個商量著要每天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伙子,在真實世界中都實有其人,至今我眼前還能清晰地浮現出他們的各種表情.在那個陰暗的地下室裡生存,人們苦熬著冬日.魯花與老闆的情況要好一些,但他們並沒有脫離底層的那張網.真正的太陽並沒有照到他們心裡.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了,但我在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仍有一種悲憤感.地下的生活使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不公平.我無法從頭到尾用剛開始的那種平靜筆調把生活記敘下來.有一種東西,棉絮一樣,擁塞在我心頭.似乎我不用文藝的筆法,不在文字中加些調侃,濃重的悲情會使我這敘述戛然而止,難以為繼.我只是竭力想使氣氛稍輕鬆一點,為了自己,也為了讀者.因此就有了這個奇特的跨文體的文本.
生活在北京高尚社區的人們,不會有餘暇想到,在距離城市正中心十幾公里遠的地方,有這樣一類灰色的人群,默默無聞地蠕動於地下.甚至所有生活於地上的人們都不會想到:這些人,與我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操著同樣的母語,有著共同的思維習慣,但卻不能和我們坦然分享陽光.
生活是灰色的,它不會像我以上的敘述那樣趣味盎然.地下室固然是個小社會,但也不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頤的輕喜劇.它更多的是死寂,單調,無奈.人們的表情並不豐富.奔波,生存,抵抗艱難的生活環境,就是全部的日常內容.我在那裡的兩個月,很少聽到有笑聲,幾乎聽不到音樂.黝暗的燈永遠亮著,也就意味著太陽永遠照不到這裡.
我至今仍記得小宋每天風塵僕僕,來回坐四個小時的公交車,一趟趟地去大鐘寺,去北郊的養牛場,去拜訪從報紙上看到的成功人士.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識珠,並堅信奇跡馬上就會發生.以我的經驗,像他這樣赤手空拳的人,在三四年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我不忍心將此說破.我不能直視他在向我求教時那種狂熱信徒般的眼神.
我也不能忘記單純而倔強的小魯花.這份工作可能是她終身難忘的一份工作.正是這份工作,使她從窮鄉僻壤來到了這個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我們都市人習以為常的塔樓,電梯,立交橋,可能曾是她夢中的天堂.她是那樣虔誠地對待這份工作,我最經常看見的她,就是在埋頭算帳的樣子.宿費,電話費,小百貨,三本帳可以說完全爛熟於心.她沒有休息日,沒有女伴,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想哭訴時,思念母親時,想歌舞歡樂時,又怎麼辦?她究竟有沒有一個桃紅色的少女之夢?即使她和老闆有了那種關係,我仍然認為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接觸到的少數最為純潔的人之一.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我甚至不忍心對她進行基本的啟蒙.因為我記得那句話:最大的痛苦,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我還記得露露.誠然,她的那次拜訪,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訪,不會有那麼多戲劇色彩,但是她讓我認識到了一個從事非道德職業的女性,對於事物的理解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在走廊裡,在水房裡,她的的確確是經常對我抱以善意的笑.我知道,那決不是為了錢,她分得清善良與醜惡.露露除了要承擔與其他人一樣沉重的生活壓力之外,她還要多承擔一份道義蔑視的壓力.但是我從沒看到過她灰心喪氣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她永遠朝氣蓬勃.我不知道她具體的謀生情況,她不是大學生,進不了天上人間那種地方,在金錢堆積起來的龐大世界裡,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她的生存空間.我只覺得,她比我要堅強得多.
兩個唐山的小伙子是我的鄰居,我們每天都要打照面的.我後來發現,他們真的是每天從市場提回一袋土豆,在小屋子裡過著不為人知的艱苦生活.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們的----豪華,歡樂,成功或漂亮女孩子......他們是鼴鼠,在漆黑的地下翻找著一切可以吃的東西.
那時候,我覺得我們這些人,都是生活於地底下的老鼠.我們已經不可能顧及到尊嚴了.嚴寒的尾巴是這樣漫長,春天遲遲不到.清夜裡,我獨自走在松榆裡寒風凜冽的小街上,望見所有樓房裡的燈窗都溫暖得誘人.世界很大,可是,哪一個明亮的窗戶屬於我?讀者們可能有過度日如年的感覺,但決不可能有過一小時一小時捱時光的感覺.漫長的寒夜,它太廣大了,無處不在,覆蓋了我們的半球,我的曙光真能夠像預期的那樣到來嗎?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