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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
1969年四月九日，我終於登上了復興輪船公司的一條貨輪。這條貨輪，將從基隆出發，經橫濱及洛杉磯，再穿過巴那馬運河到紐約，全程約卅天。我將行程排在四月，又選擇坐船，除了是省錢外，目的無非是打算先在紐約打三個月的暑期工，以便在九月開學前，賺足一年的學費及生活費，然後將從銀行貸來的兩千美金，寄回給老媽，讓她儘快還給銀行。

離家的當天早上，家裡一切如常，但我心情沉重，腦中一片空白，我帶著兩件簡單的行李，就這樣，一個人就此此走出了家門。

當天傍晚，我站在船頭甲板上，涼風習習中心裡透著一股淒涼，但眼角似乎瞄到了一個熟習的身影，原來老妻就站在船邊的碼頭上，仰著頭，笑著，並揮舞著我那件黃色毛衣，另外，x寶華，我二老弟，x少坡，及大坪林的小朋友們，一共來了七，八位，李瑞騏還特別送來一面國旗。突然的驚喜，將我從孤寂，惶恐，及茫然中拉了回來，患難夫妻，難兄難弟，加上可貴的老朋友，看到他們，我不由得視眼模糊，兩眼熱淚滾滾起來。

當晚，船開不久，我站在船尾，看著基隆港岸邊的點點燈光，在蒼茫的霧色裡逐漸的褪去，終至消失。我想我是不會再回來了，在台灣，我有過歡樂，但卻有過更多的辛酸，在台灣的這二十年，我寧可不要。實在說，我此行飄洋過海，我真的是走投無路，隨波逐流而已。借陶淵明，歸園田居前四句，聊表當時心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罔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夠聰明有智慧的人，我只想此生平平淡淡的活過來就好了，沒想到，我此行一去竟然不止三十年！如今，異鄉早變成了故鄉，連我的下一代也在美國落地生根了。人生的際遇及變遷實在是難以逆料，難以預先設定的。

上船後，才知道船上還有一位留學生，姓餘，也是到紐約，師大藝術系畢業。老餘說陳誠的墓園就是他設計的。

這是一條萬噸左右的貨輪，船齡都卅多了，六間套艙中，老餘及我各佔一間。套艙很舊，但是對我這個窮學生來說，還是挺豪華的。我被秦伯伯整了四年，身心俱傷，想趁這趟海上之行，調養一番，以便恢復一些體力，下船好打工。沒想到船從橫濱出港後，船長決定不走赤道，改從北海道走來縮短航程，節省燃料。

這下子可慘了！我睡了五天好覺，第六天起床就不對勁了，首先，套艙裡冷多了，從視窗往外一看，天色灰暗，巨浪濤天，而且還一浪接一浪的排山倒海而來，萬噸巨輪，居然壓不下三個浪頭。整條船大起大落，我兩腿發軟，胃酸直冒，只有趟回床上，心裡嘀咕，這下可真是上了「賊」船啦！可別到了紐約，還得靠擔架抬下去吧？老餘吐得凶，起不來，我還算好，去了幾趟餐廳，但毫無食慾。大副說﹕「這點風浪算什麼？還有更凶的啦！」言下之意，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只有躺回床上，任腸胃翻騰，看天花板出神。

我不記得又躺了幾天，只記得有天醒來後，艙房裡熱得難受，船也沒再顛波，走得無聲無息，好像是在鏡面上滑行一樣。後來得知，大家都受不了嘔吐之苦，船長也從善如流，乃掉轉船頭回到赤道，直航洛杉磯。

太平洋果然太平。走上船頭放眼四望，真個是海天一色，風平浪靜，連空氣也特別的清新。我，我的感覺，及我周邊的整個世界，似乎全都凝固成了一個透明，空曠，而又無邊無際的結晶體。在這個結晶體裏，連時間也似乎停滯凍結，不具任何意義。

1969年五月一日晨船到了洛杉磯，停一天於當晚十點開船離港。沒想到，老余跟我下船搭了個順風車進城玩了半天後，回程居然沒車可搭，坐計程車趕回港口時，已是次日清晨兩點多了，萬多噸的大船不見蹤影，昏昏暗暗的碼頭也空空如也！這下可慘了，我們除了派司套內的護照，小電話簿及其它一些無關緊要的證件以外，身上僅剩下幾個硬幣，加起來還不夠打個電話。

五月的洛杉磯，早晚寒氣依舊逼人，但在月光下，我們倆個人額頭上的汗光，居然清晰可見。還好，我們都穿了一件外套，否則在碼頭上的七，八個小時會更難熬。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時間，復興輪船公司將我們從洛杉磯到紐約的這段船票錢，換成三天後的灰狗車票，再將餘款退給我們，並且一再強調，船到紐約後要我們一定按時去取行李。問題解決後，咱們心情大不相同，倆個糊塗蛋決定苦中作樂一番，先買些牙膏牙刷之類的日用品，再吃頓漢堡大餐加牛奶，晚間睡YMCA，第二天去迪司耐樂園見識見識。當天下午，我的肚子就不對勁，窮跑廁所，看來，吃洋餐，腸胃還有待適應。晚間，老余睡的是「中間凸，兩頭低」的床，躺在上面肚子往上翹，「難怪老美的肚子都往外凸，原來是床鋪搞出來的！」老余嘀咕，把床墊拖下來，放在地板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到了迪司尼樂園，我玩到的第一個項目，居然是「騎驢子！」一群遊客騎在驢背上繞著大圈子跑，跑了幾圈然後某位遊客得了個玩具驢獎，如此而已！老餘也一樣，玩什麼都沒勁，在這裡我們還真像是劉佬佬進了大觀園，看不懂也玩不來，其“驢”無比。回到YMCA，與在Kent State University修碩士學位的x中打了個電話，請他在本人到Columbus灰狗站時務必來接我。我可不能再犯錯了。

一路上，從灰狗車上的窗口外望，我們翻過白雪皚皚的洛磯山脈，也穿過一望無際的西部大平原，我看到城市的擁嚷喧嘩，也看到了鄉村的田園風光，一切可真是如詩如畫，美不勝收。車到Columbus，x中如約等在灰狗站，我與老余乃在此分手，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x中在Kent轉修工業設計，課程緊湊但興趣所在，讀起來倒也非常愉快。後來老傅自己下來創業，專門生產旅館設備及一般傢俱，並且能在十年內，將年營業額作到千萬美金以上，這個成就，與他當年在KSU埋頭苦讀不無關連。人不付出，那有回收？

半個月不到，我即趕到紐約打工，並與老余同赴碼頭提取行李，還彼此互相理了個髮，惜倆人手藝都太差，只好雙雙到理髮店再理一次。當那位胖義大利理髮師看到我們兩個人的頭上都是白一片，黑一片的時候，笑得嘴都合不攏，兩片大八字鬍都翹到眉毛上了。
五月中旬，我開始打工，三個月內，我終於將一年的學費及生活費賺到手。在紐約打工的這段日子中，看到好幾位早期台灣來的留學生，他們已經放棄學業，全年留在紐約打工以賺美金為唯一目的，這個抉擇倒也灑脫。

六月初，老束在法國拿到博士學位後來紐約闖天下，x中也從Ohio趕來在某飛機公司任職，專門畫飛機設計圖，這是x中的絕活，作的得心應手。當年，我們三個人都曾在建中同班，同住新店，後來又同時考進了台大，雖然科系不同，但大一玩起來時卻也同進同出，直到大二本人半工半讀後才與他們倆位分道揚
鑣，現在居然又異國重逢，人生際遇實在難料。

有一天中午，我們三人照常聚在這家日本餐館裡吃雞腿飯，言談間總是離不開自行創業這件事。老束拿出一個小小黑黑如火柴盒的東西，問我說﹕

「你家老三是不是下來開工廠了？」
「聽說他想自行創業，是不是開工廠，我並不清楚。」
「你看他能不能作這個？」說著就將他手中的”東西”遞了過來。
「這是個什麼產品？作什麼用的？」我拿在手中，覺得有點重，像塊石頭。
「是xxxx，它可以取代電x。」老束說。

我不了解這個產品，但看得出來，它不是一個複雜的產品。我建議老束先跟老三談談，後來老束果然是回了一趟臺北，他是否曾就這個產品與老三見過面，我並沒有聽老束談過，我也沒問過老三。但是，後來我們鄭家兄弟的「xx電子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的確是靠xxxx xxx起家的，並曾有過全球第一大廠的地位與名氣。

九月打完工後，我來到在Kirksville的東北密蘇裏學院（現在是杜魯門大學）。一共讀了兩年加一個暑期，其中第一年是唸數學，實在沒興趣。第二年轉特教，這個轉變，我必須謝謝學長高本寧，是他力勸我早轉系早拿學位早就業。老高說的沒錯，他拿到學位找到教職後隨即全家團圓，這個結果，讓我看到了前面也看清了自己。美國是個大熔爐，大家機會均等，成功各憑努力。第二年，1970年暑期，我正在紐約的Lido Beach Hotel打暑期工時，老妻駕到。
九月回到學校後，老妻與我都在學校餐廳裡打工，我必須半工半讀，否則，半年後就得走路，搞不好我們倆人也得留在紐約終年打全工，這可不是光宗耀祖的事！

在美國唸書，我最大的收獲倒不是我在課堂裡唸了一個碩士學位，而是在打工期間，我從實際的生活中，學會了如何去思考，去選擇。我不再魯莽浮躁，也不再憑直覺為人處世。這段學習過程對我來說，遠比讀一個學位更有意義。

另外的一個收獲，就是我來美國以後，才感到我們老中重面子，已經到了相當可怕的地步。從初中開始，我們不是就知道了「巧言令色鮮矣仁」嗎？於是，我們不敢表達自己，不會與人溝通，我們甚至不敢思考，也不會思考，至少，我就是這樣。來美國以後，在學校裡，一般說來，老美都很坦誠實在，凡事不作假不掩飾，他們敢說敢承認自己的不懂不會及不知道！另外，教授們似乎都很鼓勵學生發言，也很願意跟學生互相研討，有時雙方你來我往，妙語如珠，全班笑成一團。這個現象，總讓我想起當年在台大的那位差點讓我擋掉的某某教授來。同樣是教授，老美與老中就是不一樣，為什麼？在我看來，還是面子問題作祟！「你小子愛發言，愛問問題，就是對我不敬！給你補考就是給你一個警告，懂了吧？」

當然，愛面子是人之常情，沒什麼不好，但凡事面子第一，那就是粉飾，軟弱，及逃避，換句話說，我們怕輸，我們輸不起！於是我們謊話連篇，自己騙自己，大家騙大家。更可怕的是，我們為了面子，不懂還裝懂，強不知以為知，實在是荒謬愚蠢到頂！當年聘我的那位老督學，就曾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Paul, just tell as it is!(是什麼就說什麼！)」看來，他對我們老中是很了解的。現在這個工商業的社會，凡事必須實實在在，也就是「誠為上策」，太陽底下沒有秘密，拐彎抹角旁敲側擊的技倆，是咱們老中農業社會留下來的笨方法，他們這樣作，一是為了面子，二是他們有的是時間。這一套，在分秒必爭的現在，真是非常的不智，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如今，老督學早已作古，但是他的這句話「just tell as it is!」，卅年來，我一直奉行不違。回想當年，我單槍匹馬的在洛杉磯搞業務打市場，能夠在十年內，得心應手的將xx的業務，從年營業額四百五十萬美金作到近六千萬美金，這個結果，多多少少就是拜那位老督學身教言教之賜。

此外，我還記得在七零年代時，美國有兩大連鎖超商，他們彼此惡性競爭而又相持不下，雙方都互有損失，最後他們決定妥協並互相化敵為友，將兩家公司併成一家。他們合併以後共同在電視上打出一個畫面是﹕兩個人，面對著超市，背對著觀眾，一方伸出左手，另一伸出右手，從背後互相攙扶著對方，同步往前走，然後螢光幕下端出現一句話﹕”We cannot compete, so we unite.(我們爭不下去，那我們就合吧！)“。美國能在短短的兩百年內，傲視群倫而且威震四海，美國的企業也大多能越作越大，其中原因當然很多，但最起碼有一點，老美的胸襟及舉國一致的團隊精神，的確遠在我們老中之上。在美國，不管你是那種人，從那裡來，他們包容你，接受你，並尊重你，他們有一顆比海洋還大的心！而且，他們是實實在在的，是什麼就說什麼，絕不自欺欺人。反觀咱們老中，上至國家政府，下至民間企業，甚至一個小店面，都很難傳承交替，明明是自家親人，明明是自己同胞，卻非要分黨分派的鬥個你死我活，爭個四分五裂，最後不是同歸於盡，就是倒閉了事，然後，大家只好危邦不居，託福異鄉，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這種搞法，到底好在那裡？

在美國人力市場上，競爭起來一切看文憑。老美絕對相信，書讀得愈多，讀得愈好的人，他的思考分析，及專業素養，就愈會接近正確。這種人，身價非凡，沒畢業就被大企業給訂走了。看看咱們老中吧，咱們老中永遠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是嗎？實在說，這種「內舉不避親」的用人方式，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是同志，就是敵人！」當年的這個調調，的確轟轟烈烈，但現在又怎麼樣了？可敬的秦伯伯們，當年你們大權在握時，當年你們昧著良心瞎搞胡整時，你們何曾會想到今天？你們那種搞法，到底害到了誰？

一年零一個暑期，我拿到了特教碩士學位，同時也找到了一個教職。這個學位與這個教職，老妻都幫了大忙，她讓我全力衝刺，沒有後顧之憂，還有，老妻擅於理財，難怪在我修完全部學分，考完畢業考走馬上任前，我們還有足夠的餘錢買了一輛不太破的破車，神神氣氣，輕輕鬆鬆的從密蘇裏的Kirksville一路開到伊裏諾的Marseilles。走馬上任的那股勁頭，到今天還讓我回味不已！這一年，是1971年，也是我自出生以來，自己真正站起來的一年，我卅二歲，神氣歸神氣，我很明白，搞到卅二歲才站起來，未免也太驢了點吧？
Marseilles在芝加哥西南，是個人口五千五百左右的小城。這裡，只有一家超級市場，四座加油站及兩家私人診所，其中之一還是牙醫。城裡唯一的百貨公司，就像是個中型倉庫，整座城中，比較大的建築，除了一家作餅幹的NABISCO工廠外，就是Marseilles High School 了。這個學校有三百多個學生，從初一到高三全有，在這裡我一教就是七年，也教出了一個胃潰瘍。1978年，托老三的福，我們全家搬到洛杉磯。此後，我轉戰商場，才算走出一條自己喜歡走的路來。

剛來Marseilles不久，我們租了間小套房，當地居民認為我們是日本人，我當然否認，但他們總是半信半疑。週末買菜或汽車加油時，總有些小孩甚至大人還特別繞到我後面左看右看，搞得我神經兮兮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我特別請教一位加油站的老兄，他說這些人要看看你後腦袋上的那條﹕“豬尾巴”到底藏到那裡去了？

住在小套房裡的這段期間，小戴夫婦來過幾次。另外，x中在紐約成家後，帶著他的新婚夫人到洛杉磯闖天下，駕車途中，也在我這住了幾天。男兒志在四方，總得試一次吧。還有，老友x志蒼也來過，他始終認為留學生也應該從商，在1971年老張就有這個想法，在早期的留學生當中，也可算是一個先知了。

在這個學校裡，教高中的老師必須要有碩士學位。在這裡我一教七年，深知老美的整個教育運作，就是在選取人才，提拔人才，及愛護人才。孩子們從小學開始到高中畢業，凡是有任何特殊表現的學生，學校一定會全心培養。家境艱困的學生，也多半會拿到獎學金或助學金，以便讓他們有更高的深造機會。老美沒有什麼「操行分數」，也沒有什麼「思想考核」，更沒有什麼「什麼主義」，他們只強調「團隊精神（team work）」，他們把「團隊精神」建構在（Built-In）他們獨有的國粹﹕「美式足球」上，寓教於樂，潛移默化，老美的團結當不偶然。

再回頭看看咱們自己吧，咱們老中的國粹是麻將，四人一桌，有空就打，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習性就這麼一代一代的傳了下來！還有，咱們的「操行分數」從國小一年級跟我們到高三，「思想考核」也一輩子如影隨形，有實際效果嗎？若有，那怎麼又會有那麼多有頭有臉的「忠黨愛國」之士，在騙了國家，吃了政府之外，還可以向銀行「貸」個幾億，幾十億，或幾百億，然後遠走高飛？原來，「忠黨愛國」就是升官發財？就是榮華富貴？或者，正如朱高正說的﹕是「最高明的騙術？」

今天，我不禁要問﹕「是誰在為台灣慰安婦捐款，為外省老兵喊話，為大是大非提訴求，為大好大壞作辯解？不正是當年思想有問題，被鬥被關被孤立的李敖嗎？思想考核，到底是在考核什麼呀？」

老美非常愛護他們的下一代，他們從來沒有「棒打出孝子」這個觀念。一般說來，他們愛自己的小孩，也愛別人的小孩，他們是真在愛護他們的下一代，並且也絕對的尊重生命。老美教育守則的第一條就是﹕「Children are adults and should be treated as adults（小孩就是大人，應當以大人待之）」。在美國，綁架小孩，擄人勒索及殺人撕票的新聞可說絕無僅有，若有，也大多是毒販或黑幫的內鬨內鬥，一般說來，老美都是很有人性很有愛心的。

1971年九月，開學前，我們留給老媽帶了一年的三歲兒子，終於飛渡重洋趕來相聚，一家人總算團圓了。我們有了固定的收入後，也換了一輛座車，看來，一切都很順利也美好。可是，有一天，督學告訴我，我在密蘇裏拿到的碩士學位在伊裏諾州不算，除非，我到伊州任何一間大學，再補修六個學分。於是，我又到北依大（Northern Illinois State University）再讀了兩個暑假。我這個碩士學位，來得實在不容易。

第一年，我教的這班特教學生從高一到高三都有，一共七個。這七個學生，五男兩女，我私下稱他她們為「豪勇七蛟龍」，從這個外號看來，就知道要教好這班，我得文武全能才行。

首先，他們都不是白癡。他們唯一的通病就是「不讀書」及「不喜歡讀書」，而這兩者，又完全不同。老中的「嚴師出高徒」，拿出來在這裡用，那簡直就是在玩命。實在說，台灣放牛班的學生，可能都比他們要好教些，譬如說，開學都快一個月了，我這班學生上課後，還在教室裡東遊西蕩，他們什麼都來，就差沒點上一根香煙。問他們為什麼不肯唸書，答案都一樣，他爸爸小學畢業，每年可賺多少多少，開那種車等等，驕傲得不得了，氣得我的胃直痛。

班上有個高一學生叫Bob，身強體壯且力大無窮，拳擊摔跤樣樣行，他最恨校長也不喜歡老師，但是，對我卻另眼相待，非常尊重，這更讓我一頭霧水，心裡發毛，凶吉難斷。

有一天中午，教室裡進來十來個普通班的高三學生，纏著我不放，非要我抖一手中國功夫給他們看。那時，李小龍名氣很嚮，他們認為東方人都會幾手，我當然也不例外。我愈推說我不行，我不會，他們就愈肯定我的功夫好，因為他們深信老中都「真人不露相」！這群小夥子圍著我又求又勸的，搞得我額頭直冒汗，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時，Bob走過來了，他手中抓著一根長約六英尺直徑一到兩英寸的木棍，擠了進來說﹕「Mr. Tseng is my boss. I’ll do it for him.」（鄭先生是我的老闆，我來替他擺平），說著就叫兩個大塊頭各抓木棍的一端，一掌劈下，當場木棍就被打成兩截，於是掌聲中，這批人才意猶未盡的散掉。我問Bob為什麼要出來幫我？Bob說﹕「I don’t like them（我不喜歡他們）」！美國小孩大多是這個樣，愛恨分明，也蠻有情義。後來BOB高中沒畢業就去當海軍了。

我還遇到一個很特別的學生，帶他，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來自一個單親家庭，才十五歲，但是一開口就像個「老江湖」，滿口髒話，而且見人就說他爸爸是義大利的黑手黨殺手，現住芝加哥。實際上，他老爸土生土長，是個憨厚老實的貨車司機，非常顧家。小孩子沒媽遠比沒爸更可憐。

我還帶過一個女生，十六歲的少女但打扮得像個二十六歲的少婦，每年開學她都會告訴我她快結婚了。她煙癮奇大，一嘴黃牙，混身都是煙味，她也來自單親家庭，獨生女，有一個酗酒的媽媽。

我還有一個學生，十六歲，塊頭奇大，但是從小就不肯洗澡，人還沒進來，但身上的味道倒是先飄了進來。每天早上第一堂課，他一進門，教室裡總會有一陣“騷”動。有一次，我實在被薰得受不了，只好開車先帶他回家洗澡。

另外，還有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學生，他只有十七歲但看起來比我還老，連頭髮都是灰白灰白的。他的智力約在小學三年級，有點口吃，但是，他對美國歷屆總統的大名，卻記得清清楚楚，可以從華盛頓到尼克森，依照順序，一字不差的背了出來。不僅如此，他還能將每一位總統的生死年月日，隨口正確的說了出來。他這個獨門功夫，還真讓我心服口服。

我也曾開過一堂介紹中國的課，凡是高中生都可以來選讀。學期考時我出了一道題﹕「當今，是誰在治理香港？」答案無奇不有，有孔夫子，有日本天皇，有甘地，但答得最多卻是「胡志明」！難怪，那個時候，越戰打得正兇。

教書沒多久，老三給我來了一封信。他說得很清楚，我們五兄弟當中總該有一個出來創業，他要首先出來試試，若他成功，大家都有希望，倘若失敗，盼我能每月寄他五十美元生活費。我很快的就給了他一封回信，全力贊同他的構想，若失敗，五十元的生活費我必定按時寄他。回他這封信後，我就再沒他的消息了。後來老媽告訴我，在我拿到學位，並且找到教職，又將兒子接走的同一年，1971年，老三辭職下來，自行創業，這就是後來帝聞電子公司的起源。老媽又補充了一句﹕「還不是看你在美國熬出來了！」沒想到我這個學位及這個教職，居然對老弟們也有所影響。當然，創業的資金，還是老媽押房子從銀行貸款出來的。

1974年，拜老妻理財得當之福，我們有了自己的第一棟房子，房子就在學校附近的鄉間小道邊，佔地五百多坪，居住面積約兩百多坪，包括四間睡房，兩個大廳及兩套洗手間，外加一個大車庫。在這裡，空氣清新，綠草如茵，白天藍天白雲，寧靜安祥；晚間月光皎潔，滿天星斗。日子過得平靜，恬淡，而超然，我真有了陶淵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感覺。我很滿意我目前的生活，但有時我也不禁會問問自己﹕「我這一生，將就此終老不成？」我拿到了學位，找到了工作，有了房子，車子，老婆兒子也都在身邊，下一步呢？混到六十五歲退休嗎？那得再教三十年囉？我不敢想像三十年後我會是個什麼樣子？

有天深夜，我叫醒老妻，告訴她我剛才在夢境裡回到了臺北，我在半空中飛翔，看到地面上的羅斯福路汽車絡繹不絕，兩旁像螞蟻似的人潮來來往往，接著我還很清楚的看到了一座天橋，橋上也是人來人往。我告訴老妻，請她幫我記住我剛才夢中的經歷，我還特別的告訴她說，總有一天我會回到臺北，親自去驗證剛才夢境中的一切。吵醒老妻後，她一頭霧水坐到天亮，而我則是倒頭又睡著了。

不記得是那天，老二來了一封信，這封信很長，十來頁，信中言詞懇切，情理兼顧，但重點只有一個，就是要我盡快回家，共同創業。創業？我從來就沒想過，從小我只知道把書讀好，找個工作，僅此而已，到了高中，我惟一的目標就是考上台大，台大畢業後有個工作，此生足矣！現在，我不僅有個工作，而且全家還在美國，怎麼又要回去了呢？我想到了老媽，也想到了老爸及幾個老弟，更想到了我在大坪林的老朋友們，及太多太多的往事。的確，這裏是美國，是異鄉，是一個我不很熟知的地方，但是在這裏，最起碼，我活過來了，有尊嚴的活過來了，在這裏，我活得平平淡淡，但我自由自在，我該放棄這些嗎？

曹操雄才大略，但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可是他的這首《卻東西門行》在這個時候倒是深得我心，只是我既非神龍，也非猛獸，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師而已！

鴻雁出塞北，仍在無人鄉。
舉翅萬餘裏，行止自成行。
冬節食南稻，春日復北翔。
田中有轉蓬，隨風遠飄揚。
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
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
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徬。
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
神龍藏深泉，猛獸步高岡。
狐死猶首丘，故鄉安可忘。

「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我真該回去了嗎？老二的信還沒回，老三又來了一封，信內並附有一份股東名單，及各股東名下的股份數字及百分比，等等，他並告訴我，老媽押了房子，公司即將成立，x家兄弟都有份，要我簽名蓋章，以便認領我名下的股份。我很意外，也很高興，老弟們是真的在創業了，不過，我對開公司實在沒什麼概念，完全不懂。於是，我回了老三一封信，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創業資金雖然是貸自銀行，但我仍然沒有出力，我的股份，請由老媽及四個老弟均分，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沒想到我這麼作會有什麼後果及影響。在信裏，我告訴老三說，我已經在美國成家立業了，短期內是不可能回去的，我讓出我的股份由大家均分，是作為他們辛苦創業的一種鼓勵。我又說，我的圖章就在老媽手中，請老媽代簽代蓋就好了。我寫這封信，出發點至誠至善，的確是一番好意，但後來公司情況的變化，我發現，當初我作的這個決定，是個錯誤，錯在我太過天真，也太過單純，我高估了兄弟之間的情義，也低估了人性的自私及貪婪。這個錯誤，最後終於導致我們兄弟失和，公司營運每況愈下，到2001年，本人辭職整十年後，xx電子已經整個改觀，早已今非昔比了。
有一天，1976年的春天，Raymond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上次看到他時，他還是個初中生，現在身高180公分，當然讓我吃驚不已。

「Raymond，你怎麼會跑到我這裏來的？」
「阿x派我來的！」阿x，就是x行x，我的三老弟。
「阿x怎麼會派你來呢？」
「你不知道？阿x現在是帝聞公司的董事長了，員工四百多人。」
「帝聞作什麼？」
「作xxxx xxxx。」

我想起了x霖新，會不會是老束的那個黑黑重重的東西？

前後六年，阿x是真作出來了，難道，窮人家的小孩是有出息些？記得
铁皮屋收回來後，阿x跟我一同住在裡面，腳對腳的成L形，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這種L形的床，還是我們兄弟倆依照屋子的大小尺寸，自己動手作出來的。床很簡單，木腳及木板上鋪些乾稻草加床單就成了。我們很怕過冬，尤其怕冬天下雨，一下雨我們就「災情慘重」了，鐵皮屋頂會漏雨，睡在破棉被裏還得加蓋一到兩層的塑膠布或雨衣。若遇大雨，雨衣上還得放些小面盆等來接雨！雨掉在面盆裡，叮叮咚咚的又吵又冷，但我們照睡不誤。奇怪的是，那麼多年來，我們從未生過病，連感冒都沒有。十年前，老三與我曾經同在裕隆幹過工人，也同在通用器材上過班。十年後，他在台灣作了工廠老闆，我在美國當了學校的老師。可以這麼說，我們都在艱難困苦中，走出了自己的一片生存空間。窮，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沒出息，沒骨氣，對吧？

Raymond走後，年底，阿道帶著Bill 吳萬裏迢迢的飛來我這裏，Bill是阿道的小舅子，那時阿x的太太在日航擔任空中小姐。這年冬天，氣候非常的冷，白雪紛飛漫山遍野的蓋了下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唐，柳宗元《江雪》）」，無論晝夜，屋外都是一個潔白晶瑩，粉雕玉琢的世界。這是阿x今生第一次看到雪。

阿x開門見山的告訴我，別教書了，要我幫他在美國打市場，展開帝聞的銷售業務，把xxx xxxxx 賣出去。他計劃在洛杉磯安排一個工作給我，讓我們全家搬過去，為了讓我有信心，趁暑假期間，他出機票，將我們全家接回去住三個月，看看老媽，也看看工廠。我一直在煩惱此生是否就此終老異鄉，看來，這些煩惱是多餘的了。其實，老三沒來前，我也曾有過這種想法，書不教了，把房子賣了，到洛杉磯去闖闖看，像傅中一樣，人生在世總得試一次吧？還好，老三及時出現，讓我看到了前面，我不必冒險了。

第二年，1977年，暑假一到，我們將房門一鎖，一家四口就從芝加哥先飛洛杉磯，在傅中家住了幾天後才飛回臺北。下機後，老二老三及Raymond各開一輛車來接，場面十分熱烈，與八年前我離家上船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但我沒看到老四老五。Raymond說﹕「老四不在臺北，老五撐根拐杖，不方便來。」我幾個老弟都有變化，家是什麼樣子了？帝聞公司到底又是怎麼回事？穿過大坪林的那條小溪，是否依舊清澈如昔？
台灣的夏天，依舊是那麼的濕熱，我感到親切，
大坪林變了，變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了，首先，鐵軌拆了，火車站沒了，北新公路已拓寬成了雙向四線道，若非老弟們來接，我不可能找得到家。家還是在老地方，老媽除了高血壓外，看來也還算健康。前院多蓋了一間房，老二成家後住在這裡。老三老四成家後都搬出去了，老五左大腿裡仍有一副鋼架，走路還得撐根拐杖。他說﹕「還不是為了趕出貨。出完貨，騎摩托車回家，在路上就給撞了！」老媽補了一句﹕「老五送到醫院動手術時，血流太多，老二看得當場昏倒！也住進了醫院。」當今台灣企業界的幾位知名老闆，幾乎都是在七零年代赤手空拳闖出來的，他們容或出身不同，背景互異，但他們都有著相同的鬥志及決心。老三也是一樣，敗過兩次，但兩次都是在殘破的工廠廢墟中，再站了起來，成功都不偶然。

xx公司就在北新公路上，座落在大坪林到七張之間的一棟大樓裡。整棟大樓有四層，一樓前大半段是辦公室，後為倉庫，其他二樓到四樓全是生產線，員工四百五十多人，專門作xxx xxxx，每年營業額約四百五十萬美元，大部份是透過貿易商銷到美國。老三是董事長兼總經理，Raymond劉是副總兼業務處長，老五是廠長，也兼管研發（R & D），當然生產，品管，等也由老五一手包辦。奇怪的是，老二沒在公司任職，每月自xx領取四萬元作生活費。老四在桃園美商克林頓上班，週末才回臺北。

那天，我到了xx，坐在董事長室裡。老三特別提起了一件往事﹕

「你還記得你當年出國向銀行押出來的兩千美金嗎？」
「當然記得，那兩千美金在當年九月我就掛號寄回給老媽了。」我回老三說﹕「我到紐約先打了三個多月的工，賺了兩千多塊才回學校的。」

老三接著說﹕

「那兩千塊美金，是我每月從公司裡拿錢出來還，還了三年多才還完！」。

怎麼會呢？我心裡嘀咕，老媽不是個亂花錢的人吧？事隔八年，我又該怎麼去問老媽呢？這件事一直煩惱著我，直到八零年代我經常回臺北住在老媽家時，才有機會向老媽問起這件事，老媽說﹕「支票交給你爸爸囉！當時他沒有還給銀行，他買了一架鋼琴給他女兒！」對老爸，老媽始終不死心，凡是能討好老爸的，老媽都不會放過。誰都知道，老媽這種一面倒的作法，只會讓老爸更瞧不起！但老媽卻始終一意孤行樂此不疲，更奇怪的是，這個調調在我們鄭家居然也一脈相傳，只是主角從老媽換成老媽的兒子們了！我四個老弟中，有三個老弟寵愛老婆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自己省吃儉用，老婆揮金如土，這個狀況，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那天午餐時，老三還告訴我，目前公司營運正常，每天都在趕貨，惟一該作的就是要在洛杉磯有一個我們自己的銷售據點，否則產品的利潤只有被中間貿易商吃掉。這個據點，要由我去開發出來。

待續----

一連四大篇 . 終於看完了 .... 期待明日有新菜 :)

娘(涼)什麼! 老子都不老子了

Sorry 看完很難不想到這句 :jolin: :laugh: